王道還科普專欄〈江山不管興亡事〉全文朗讀
從羅馬遠眺東方，是亞平寧山脈——義大利半島的脊骨。西邊是泰伯河。河以東的地貌可以追溯到60-30萬年前，位於羅馬東南方25公里的火山反覆爆發，火山灰在鄰近高地上堆積、凝固，形成凝灰岩層。著名的「七座山丘」是水流在高地上切割出來的。事實上，整個羅馬城都立基於凝灰岩上，凝灰岩也是早期居民的主要建材。現在城區內仍然可以發現當年的地下採石場，中央車站（Termini Station）的考古遺址就可以見到。在過去，地面的道路、建築物因為古代的地下通道而崩塌，不算新聞。
舍威爾斯入睡後頭會「發火」
羅馬最古老的城牆，相傳是西元前6世紀的國王舍威爾斯（Servius Tullius）修建的，後來整修了幾次。現在在阿爾巴尼亞廣場，還可以見到古城牆。最早的舍威爾斯城牆，建材也是當地的凝灰岩。
說來舍威爾斯真是個人物。據說他的母親出身羅馬敵國，懷孕時城破被俘，在王宮裡當奴隸，舍威爾斯在宮裡出生，當然也是奴隸。奴隸之子怎麼可能當上國王？更神的是，據說他引起國王王后的注意，是因為他入睡之後頭上會「發火」，旁人見了甚至會急得提水來救火。王后見了，禁止旁人打擾他，靜待他自己醒來。他一醒，火焰就消失了。從此王后對舍威爾斯另眼相看，當自己的子弟刻意栽培。當然，他來自「國外」，又是奴隸，就算有王家支持，也要經過大風大浪才能登上王位。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倒是舍威爾斯入睡後頭會「發火」的傳說，值得玩味。對古人言之鑿鑿、煞有介事的「奇觀」，或者「異象」，現在學者已經注意到其中反映的歷史、文化、價值訊息：它們未必只是想像的虛構。而且我們也很難想像如何「憑空虛構」。
冥王因愛成恨，在山裡現身
例如美國俄勒岡州南部，接近加州邊界的地方，有一個叫做克拉瑪斯（Klamath）的原住民族群。他們有一個神話，說的是冥界之神（冥王）愛上了酋長的女兒，可是公主並不領情。冥王因愛成恨，在山裡現身，帶來大火，捲向公主的村子。村民向天神求助，因為天神有保護人類的職責。於是天神大戰冥王，迫使冥王「回家」。冥王現身的那座山在他退回地下時、在他頭上崩塌。
接著是狂暴的大雨，冥王入地之處成了一座大湖。
乍聽之下這個神話無非怪力亂神。可是考察了當地的地質史之後，學者不由得對它另眼相看。神話裡的那座山是麻渣馬山（Mazama），休眠火山；那個湖原來是火山口。地質證據顯示：7700年前，麻渣馬火山最後一次爆發，規模空前。創作神話的人可能是目擊者，或者聽說過目擊者的報導；神話則是對於自然災難的詮釋。果真如此，那個神話已經流傳了近8千年。
阿爾巴諾湖湖水氾濫
相形之下，羅馬古史上另一個「奇觀」就有趣了。話說西元前406年，孔子已經過世，孟子尚未出生，羅馬向北方的敵人宣戰。由於實力相當，是一場苦戰。7年後，羅馬東南方的阿爾巴諾湖（Lake Albano）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戰局才改觀。原來那年秋天（398 BC ），羅馬附近所有溪、河的水位都很低，因為夏天很熱、又沒下什麼雨，但是阿爾巴諾湖的水位卻突然上升。那座湖位於山頂，湖岸皆山坡，自成一天地，水位一向自我調節。一開始附近的牧人見到湖水不動聲色地不斷上漲，只當做奇觀，奔相走告。哪裡知道水位直逼岸邊山坡頂端，自另一側宣洩而下，破壞了農田、果園。羅馬人與義大利其他地方的居民都認為那是一個凶兆。事實與傳言也傳到了圍困敵城的羅馬軍營。一個羅馬人從敵城中一位熟悉古代神諭的智者口中得知了一則不為人知的神諭：要是阿爾巴諾湖湖水氾濫，只要羅馬人無法阻止水勢奔流入海，就無法攻下敵城。
羅馬元老院聽說了之後，不知如何是好，就派了一個代表團到希臘的德爾非（Delphi）請示神諭。他們帶回的指示是：第一、羅馬人數典忘祖，怠慢了祖先傳下來的祭典；第二、羅馬人必須攔住從山上流下的湖水入海，必要時不惜開渠道改變水流方向。羅馬人一一實行。兩年後（396 BC），羅馬軍隊在新的指揮官領導之下，成功地破城、屠城。只不過羅馬人建設的水道，還要兩年（394 BC）才完成，得以調節湖水水位。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後世的人並未認真看待阿爾巴諾湖的「奇觀」。
事實上，在古羅馬的歷史上，阿爾巴諾湖不只發生過這一件奇事。羅馬的先王先公有一位就溺斃在湖中，因為湖水暴漲，他與僕從全都罹難。可見湖水也是無聲無息的暴漲。
凱撒遇刺身亡，天上出現了異象
根據考古學調查，在4000年前左右（銅器時代中期），阿爾巴諾湖湖畔出現了人的村落；當時的水位較低，與今天差不多。今天的湖水水位很低，是因為當地大量抽取地下水的結果。可是從史前一直到羅馬共和國時代，湖水水位上下起伏，是因為地質的緣故。
原來阿爾巴諾湖本是個火山口。羅馬與四周地帶的凝灰岩層就是那兒火山的產物。
當然，這都是19世紀學者的發現，羅馬附近的火山早已休眠。古代的羅馬史家不可能知道永恆之城奠基於火山地層，建材也來自火山噴發物。然而，西元前44年，凱撒遇刺身亡，天上出現了異象。羅馬詩人味吉爾（70-19 BC）還提到西西里島的埃特納火山也爆發了，以營造天地同悲的氣氛。當時天象的變化與後果，以希臘史家普魯塔克（AD 46-120）紀錄得最為詳細：
那一年，陽光黯淡，熱力微弱，無法穿透大氣，大氣因而溷濁、沈重，於是氣溫下降，苗稼不熟。
讀到這一段，我不禁想起維蘇威火山爆發、埋葬龐貝城的「故事」。「『故』事」即過去發生過的事。那一年（AD 79），普魯塔克33歲。畢竟古羅馬史家都直接、間接見識過火山爆發的威力。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