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科普專欄〈從桃花源到地獄〉全文朗讀
2008年8月5日星期二晚上,一群到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校區參加啦啦隊夏令營的青少年,證明了不得超過15人的電梯可以擠進26人。無奈電梯降到一樓,門打不開,只好報警求救。根據美聯社的新聞,警方找來技師花了25分鐘才把門打開。結果一人必須送到醫院,兩人當場接受處置,幸而都沒有大礙。大學行政人員依慣例出面譴責惡作劇,不在話下,只可惜錯過了機會教育:人是最能適應擁擠空間的大型哺乳類。
「擁擠的空間」一度成為學界、大眾都關心的問題
其實我們從小聽慣的成語都反映了這個事實,例如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俗話說的「前胸貼後背」更傳神。其他的大型哺乳動物,有哪一種能密集地群聚在一起?
然而在60年前,「擁擠的空間」一度成為學界、大眾都關心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出現,有「大氣候」、也有「小氣候」。大氣候是世界人口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急速增長,小氣候則是都市膨脹造成的生活品質惡化,以及都會地區的貧窮、犯罪問題。
關於世界人口的增長,1960年知名的物理學者、發明家佛斯特(Heinz von Foerster, 1911-2002)伙同學生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目便觸目驚心:
末日:2026年11月13日星期五
憑它就能造就一篇經典論文。(時隔六十年還有人引用,不是嗎?)
可是這篇論文不僅煞有介事,還言之有物。原來佛斯特根據各種資料,推算出過去兩千年的人口增長率,明白指出:要是放任人口以同樣的速率增長,末日一定會到來——而且很快。
人類的環境越來越不受「自然力量」影響
我們都知道,馬爾薩斯是討論人口問題的祖師。他很悲觀,因為他相信只有大疫、饑饉、戰爭、自然災難才能抑制人口增長。佛斯特指出,現在關於人口問題,流行的看法可分兩類,一悲觀、一樂觀。悲觀的人,不妨說是唯物的(或本分的)馬爾薩斯信徒。教人意外的是,佛斯特認為,樂觀的人儘管對科學、技術抱持信心,仍是馬爾薩斯信徒,只是他們是「唯心派」,因為
他們懷抱希望,希望有一天不知怎地奇蹟發生了,擋下人類奔向自毀的趨勢。
最有趣的,是佛斯特對於末日的描述:
人總能發展出合適的技術養活自己,或者說,人總能生出適當的人口解決技術難題。
過去兩千年來,人經歷過好幾次重大的技術革命,但是供養的人口始終與預測值差不多,出人意外。(這證明樂觀者是對的。)因此,把供養人口當作技術問題,既然過去一百個世代都很成功,我們有信心,這個辦法至少未來三個世代還行得通。好在我們不必過度推演,因為我們的孫子的孫子不會餓死。(悲觀者又錯了)他們會擠死。
最後,佛斯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現在我們生活在通訊非常便利的社會裡,用不著馬爾薩斯的睿見,他討論人口問題,著眼於這個或那個環境因子的影響。我們不必等到某個外部機制影響到人的活動的那一天。因為,人類的環境越來越不受「自然力量」影響,影響越來越大的是「社會力量」;「社會力量」由人決定,因此在這件事上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命運,事實上,在個人的行動會影響其他人的領域,幾乎每一個都是由我們自己作主的。
那一年5月9日,美國FDA核准避孕丸上市,人終於可以在生育大事上作主了。
卡爾宏的大鼠實驗點燃大眾興趣
可是佛斯特不但沒有提到避孕丸,也沒有討論另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擁擠對行為的影響。當年點燃大眾興趣的是卡爾宏(John B. Calhoun, 1917-1995)的大鼠實驗。
卡爾宏是動物學家,知道野外的動物族群數量總會起伏不定:季節變化,一年內的變化,一年又一年的變化;有時有固定的韻律,有時沒有;都是研究的題材。有些學者懷疑,動物族群的常態大小是演化的結果,過多過少都會造成「不適應」的後果。
1947年,卡爾宏把野生褐鼠放入300坪大的戶外圈養場中,發現在飲食充足、又沒有天敵的環境——桃花源——老鼠並沒有發揮生殖潛能,與馬爾薩斯的預言相反。一開始,老鼠的數量的確迅速增加,可是到了200隻便停滯不前,然後下滑到均衡點穩定下來——27個月後,只有150隻成年鼠。根據觀察到的生殖率推算,那時應該有5,000隻才對。
擁擠最多只是塑造人類行為的維度之一
因為老鼠的行為模式變了,且不說雄性變得更好鬥,雌性的變化對於族群數量的影響更大——除了生殖生理紊亂,她們不再勝任母職。懷孕後連造窩都異常草率,生產後又照顧得不周全,不時丟三落四。甚至幼鼠死在窩裡也不管,任憑雄鼠闖入嚼食。即使圈養場中只有150隻成年鼠,互動造成的壓力都會使雌性無法承擔生育養育的天職。
後來卡爾宏以大白鼠——野生褐鼠的馴化種——與小白鼠在室內做實驗,進一步探討如何設計生活空間,以減輕「擁擠」造成的壓力。可惜那些研究沒有引起注意。大眾與學界都聚焦於他1962年發表在美國版《科學人》的簡報。那篇報導的重點是擁擠的「行為病理學」。
大眾對卡爾宏的行為病理學感興趣,是因為都市擴張帶來的一些後遺症,特別是擁擠不堪、藏污納垢的貧民區。許多人相信卡爾宏的描述適用於人,可是學界有不少人指責他忽略了人、鼠有別。更重要的是,許多學者紛紛進行都市調查,成果多采多姿。簡言之,擁擠最多只是塑造人類行為的維度之一,而且未必是最重要的維度——更強化了「人、鼠有別」的觀點。
人是自我馴化的動物
但是「人、鼠有別」並不能滿足我們的好奇心:為什麼人是最能適應擁擠空間的大型哺乳類?「人、鼠有別」與「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一樣,當成結論,簡潔有力,卻不是論證。比較接近論證的,是最近興起的一個說法:人是自我馴化的動物,因此擁有一些「馴化」動物的特徵。能夠親密地共享空間,是「馴化」動物的共同特徵之一。
人有「馴化」動物的特徵,兩百年前便有學者指出。達爾文注意到「馴化」動物有一些共同特徵,視之為待解之謎。比較「馴化」品種與牠們的野生同胞,很容易看出牠們形態上、行為上都有差異。例如家犬與野外的灰狼耳朵不同,幼年家犬都有下垂的耳朵,許多品種在成年後仍維持下垂。在野外,只有大象有下垂的耳朵。動物學家仍然不能解釋馴化動物的「特徵組」是怎麼回事。2017年,西班牙巴塞隆納大學團隊提出的證據顯示:「馴化」動物與野生親戚的基因組有差異;「馴化」動物有共同的基因組特徵;人的基因組有那些「馴化」動物的特徵,尼安德塔人沒有。
以演化生物學表述這些發現,不妨說:擁有「馴化」特徵的個人有較高的生殖優勢,例如願意與其他人親密相處。或許,自我馴化正是「人文化成」的真義。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