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濕黃的,就像江邊飄著的霧。小葑本以為自己不會再回到小鎮上了。
小鎮的風是從碼頭那兒飄來的,夾著六公里外的海潮味。風徐徐刮過鎮上,掠過三輪車,掠過橋頭,再掠過孩子們咬著的指頭。誰又想得到呢,她竟曾在這鎮上住了整整九年。
小鎮喚作「鰲江」,位在浙江沿海,隸屬溫州平陽,依山傍水,風水極好。小葑年幼時便曾聽人說,小鎮是因江濤狀似巨鰲負山而得名。雖少了點江南水鄉的嬌美風韻,但舊時商客往來,卻也曾有「甌閩小上海」之稱。
她這回返鰲江是在冬天,12月29日,一年之末。天才微微亮,她便倚在一輛老舊快客上了。快客是中學時到城裡上學的交通工具,年節回來,總要排上好長的隊才能坐上。乘客來去,聚散有時,最後躺在記憶沼澤裡的,倒也只剩下車上那酸澀的即食香腸味,還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再後來,城鎮間興起動車,坐快客的機會也少了。
時針盪過六點,小葑望著晨曦穿透薄霧,一寸一寸滲進車窗來,空氣中浮動著依稀可見的塵埃。車廂裡迴盪著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一張嘴,便能呵出點白煙,但多少是南方的冬天,還不至於冷得寒氣逼人。
前頭就是九凰山隧道了。以前家人常說,過了隧道,便快到鰲江。小葑還記得,小時候她指著隧道口大聲嚷嚷時,前座的母親總會第一時間把頭轉過來。「把窗關上。」母親總嫌隧道裡的空氣髒。
只要稍慢一些,暖風就會灌進車裡,雜著嗆鼻的菸味和汽油味。
小葑好久沒聞到那股味道了。但此刻她敞著窗,試著深呼吸,卻怎麼也吸不進那股難聞的氣味。聽說,後來隧道有整修過。又或許,記憶本就是騙人的。
「你騙誰呢你!」才這麼想著,前排就拋來了爭執聲。
「你別不信,我前幾天確實看到新聞說有個啥閏秒的,就在元旦那一天。」
兩個大嗓門的乘客爭論不休。
「閏秒」兩個字很快在小葑心裡暈開了。關於閏秒,小葑是知道的。那轉瞬即逝的一秒就似昏黑隧道裡的一盞燭火,只存在於幽遠的孩提時光。但此刻,她盡可能地努力不去想它。車子追著洞口那渺遠的光,奔出隧道。
下了快客,小葑便招來一輛三輪車。車夫撈了條髒毛巾擦臉,臉上不自覺地,就留下了一道長長的黑印。他本憨笑著,見小葑臉上古怪,再摸了摸臉,這才發現,頓時又放聲笑出來。是那種很樸實的笑,真要形容起來,或許有點像《天下無賊》裡的傻根。
小葑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裡會突然蹦出這部電影,她依稀記得那是自己小時候買的第一個電影碟。其實這小鎮裡的人也多是這樣,看上去有些兇惡,但骨子裡卻是憨直的。
「去鰲江劇院。」她說。
「那個電影院是吧?」
「劇院。」
「妓院?」車夫臉上狐疑起來。
「鰲江劇院,碼頭邊那個。」
「就是電影院,以前是劇院的!」車夫把她的行李搬上車,幾乎是不容置疑的語氣。小葑還想再辯,卻突然意識到什麼,頓時不再接話了。
車夫賣力踩著踏板,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不時拍打車子前方的板子當喇叭。
來往穿梭著不少黑亮純白的進口車,還有幾輛電動三輪,像是這車夫用腳一上一下賣力踩著的,已是少數了。
「車真多!」車夫忍不住又皺眉嘟囔了一聲。
新舊參半的小鎮街景在小葑身後飛逝,坑坑窪窪的馬路終於畫上白線,簇新的交通號誌宛如龐然巨獸立在街口,傲然閃爍。
「是什麼時候變電影院的?」望著熟悉的巷口,小葑裝作不經意地問。
「早幾年就變了。就是生意不怎麼樣。三中那邊不是開了一間萬達嗎,大家都奔萬達去了!」車夫直爽地答。
這輛三輪古董在街上如風駛過,彷彿也捲起了一個時代的煙塵。
這麼說起來,古舊的三輪,也曾是小葑童年的一部分。小時候坐三輪車,小葑總喜歡學著當地人的樣子,扯著嗓子殺價。從江濱到柳下,「五塊錢太貴,能不能四塊錢?」、「要不三塊錢吧?」個頭才沒多大的孩子,背著個小書包,就懂得砍價了,不吃一點虧。
說起來這本事,應該是和母親學的。不過有一回,她們去鰲江公園玩,下車時母親沒殺到滿意的價錢,許是有些生氣,將幾枚硬幣胡亂塞給車夫,就要走,硬幣卻啪嗒滾落到了座位踏板上。車夫沒有多說什麼,立刻躬下腰來撿。
小葑僵著小身子呆站在原地,看看母親,又看看車夫,不知如何是好。那天,父親因為這事發了很大的脾氣。那之後小葑就記住了,給人錢的時候,必須是兩隻手端上的。就像這回,她也謹記著這麼做了。
下了三輪車、進公寓樓的時候,小葑下意識看了眼那幾排脫了漆的信箱,塞滿廣告單和泛黃的陳年報紙,像是許久未有人打理。扶著剝落的牆面逐級往上,牆上還貼滿花花綠綠的水電維修廣告。她一口氣上了三樓,防盜門上鏽跡斑駁。按了電鈴,卻無人應聲,小葑不禁尋思起,或是自己找錯了門,但那門牌又分明是準確無誤的。正猶疑時,倒是手機先震動起來。
「媽,這是國際電話!」小葑努力壓低聲音,就走到窗台邊。樓梯間的窗台很大,可以望穿中庭,停機車的大棚子,還有保安室頂上淌著水的水泥平台。
母親總能掐準最完美的來電時機,她希望小葑把房子賣出去,小葑卻覺得房子留著總是有用的。至少,人到了山窮水盡時,仍有個落腳地。
在很多時候,小葑是很倔強的。她絮絮叨叨地說得天花亂墜,堅稱至少老房子在,以前認識的人還能尋來。縱然人海茫茫,記憶就如銀針般,藏在錯綜纏繞的毛線堆裡,她卻也無法確切說出,到底在等著誰。
「總之,房客不在,我明天再來看看。」小葑擱了電話,不讓母親再討價還價。再瞥一眼屋門,就準備下樓。
素灰的樓道間忽傳來躂拉腳步聲,是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女孩手上還小心翼翼捧著一個玩具小電視。這玩意兒她知道,是那種復古幻燈機。小葑目不轉睛看著,一時嘴巴不聽使喚,叫住了他們。
「小朋友,你們知道住這兒的人去哪了嗎?」
「那叔叔都週末才來的,他家在龍港呢!」孩子並不怕生,女孩很快滾著水汪汪的眼珠,搶著答。
孩子口中的龍港,便是橋那頭的小鎮,和鰲江只有一江之隔。此岸是平陽縣,彼岸卻是蒼南縣。幾十年來,蹦著彈塗魚的江水兩岸就著是否併鎮的話題炒得火熱,氣焰卻也此消彼長。彼時龍港還是不起眼的農民城,卻後來居上,發展成繁榮商埠,風頭一度熾過鰲江。
小葑還記得,從前一家人常搭上一艘沒有座椅的渡輪,倚在欄杆邊,望著高樓林立的彼岸,興致盎然地準備到龍港吃上一頓牛排。那是僅存在於童稚歲月的奢侈享受。後來,伴著青灰的甌南大橋在兩岸間落成,購物商場進駐鎮東,鰲江也卯足了勁,迎頭追上。於是隔著一彎江水,小鎮兩相鬥艷。聽車夫說,最近巷口煙霧繚繞的麻將桌上,又嘮嗑起兩鎮合併的話題,但過不久,龍港就要獨自升格為市了。
「這房子平時都是阿姨在住的。」比起甜嘴的女孩,男孩看上去倒是沉穩得多,以小大人口吻補充說。
「可是阿姨一早就出門了。」女孩一點兒都不服輸地又搶了一句。
無論如何,小葑決定過幾天再來看看。
兩個孩子又蹦著腳步下樓了,稚嫩的回音漫在樓道間。
「我爸爸說放假要帶我去上海迪士尼玩,上次我髮小玩回來,還給我帶回了這個。」女孩童言童語地炫耀著手上的傢伙。
「這玩意要怎麼玩?」
「把卡片放進去,就會有城堡跑出來⋯⋯。」
女孩抱著新玩具,坐上了男孩的腳踏車。男孩蹬著踏板,兩個小身影就這麼消失在了喧騰的街口,雙雙墜入紅紫的黃昏中,尋他們的城堡去了。
小葑湊在窗台邊看著,她的思緒,卻也就這麼跟著他們,匡噹匡噹,飄回了早遠的時光。
二十幾載,說長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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