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導演不喜歡拍廣告,便是因為無法暢所欲言。我好奇追問他,他臉書上積極關心台灣社會、對議題表態,如果被廣告主要求不能談政治,不會難受嗎?「我也接受啊,我了解那也是廣告(機制)的一部分。」他淡淡答道。
「人跟人之間該怎麼互動?城市該是什麼樣貌?人們該對什麼東西憧憬?對什麼厭惡?是你對這個社會的觀察,是一個導演的『基本的內在』。」羅景壬認為,他展現的價值觀,也是他的市場價值。
借助廣告這樣的商業行為發聲,夠聰明的人才能一直站在戰場上。熟識羅景壬的廣告人向我解釋:「我們看得懂的人就轉貼,不需要多說,(身為作者)也不願意把事情拿出來講,因為創作時,隱喻本身就是隱喻,不是用來銷售或渲染。」對於我接收到的保守回答,對方倒不意外:「他經歷過多少論戰挫折,必須用才華跟能力去鎮壓很多反對他的人,有時他也吞下來,才能繼續推動他想做的事情。」
約自2012年後,羅景壬的廣告作品被認為藏有更多政治意圖。有人猜測跟當時蔡英文競選總統失利有關,而很大一部分,可能也和他成為父親有關。他發現自己在「善後」,「你會花更多心力在想小朋友,在想你要留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給小孩?那刻開始,就覺得自己老了。」
終究,政治是啟蒙羅景壬創作的重要因素。他在戒嚴時期長大,小時候都和父親一起參加元旦升旗典禮,自認「很愛國」。青春期,他遇上台灣民主的街頭狂飆,看黨外雜誌,父親便替他解釋,「我問到哪,他就答到哪。」那時羅景壬知道的台灣史已比同學多,他放學路過當年228事件要塞司令彭孟輯住處時,就會聯想到「殺人犯」這名詞。
忐忑又沸騰的日子裡,他也迷上帶著相機上街,拍攝遊行隊伍裡的各種面孔。有回他走在鄭南榕出殯隊伍中,還因為個頭太大,得在胸前貼個「學生」,才不會被人起疑是警察在蒐證。
聲援六四 立民主牌位
他也特別記得1989年。那時他高二,和話劇社同學們為了聲援中國學生,在中正紀念堂外蓋了一個活動式靈堂,「牌位上就寫『民主』,我們想說,到了晚上就把它搬進『廟』(指中正紀念堂)裡面,送給那個獨裁者(指蔣介石)。」大膽激進的行動藝術,最終以失敗收場,因為靈堂被路過的聲援者們擺滿了祭拜的飲料食物,太重了,幾個大男生怎麼也搬不動,「其實也是救了我們,我們或許也沒膽量,那時候野百合學運都還沒發生,要是送進去,我們是可以被抓走的。」他哈哈大笑說。
截稿前幾天,羅景壬終於抽空傳了幾張照片給我,其中包含了他高二參加聲援活動的舊照片(生澀的他戴著一副厚重的方框眼鏡,不像會搞事的樣子),還有好幾張工作時的側拍照。看他一下出現在沙灘上,一下在大雨裡,有時在小螢幕裡與演員談話,有時又坐在外景車上頭,我才忽然感覺到,身為一名廣告導演,他其實非常樂在其中。
即使從業20年,他仍享受著廣告的短促刺激和新鮮感。他曾在3天內拍完12支廣告,最忙的時期,他一天開7個會,跟不同品牌客戶及廣告代理商提腳本、開會、交初剪;最近,他則剛完成黑松沙士的年度廣告,成功說服客戶不再直述「我的未來不是夢」,而是拍了一支年輕人們努力追求,卻仍憋屈難伸,沒有成功畫面的廣告。
對他來說,成功畫面也早已不大重要了。就像重得搬不動的靈堂、沒有如期成為的電影導演,那些陰錯陽差,總是特別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