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傷痕的女性,只能向外追尋新的關係。但尋愛的路上佈滿荊棘,尤其當這些女性若同時遭遇經濟等不利因素,提早離開學校,又無一技之長,能找的工作不多,隨之發展的人際網絡便跟著侷限。受限的人際網絡,成為女性陷入藥癮的第二層風險。
阿文16歲那年離家。她的母親在她年幼時就便離家出走,爸爸則常年在中國工作,她和哥哥大多時間都交給奶奶照顧,「小時候我奶奶常跟我說,我長大一定會像我媽一樣,跟別人跑掉。」
家裡重男輕女,她和哥哥總處不來,「我爸是只要覺得我達不到他的標準,就會打我。小時候在家家,怎麼說呢,裡總會覺得心裡的話好像沒人可以講。」多年以後阿文才理解,自己很在乎、也很愛父親,只是當年兩人都不懂怎麼表達,才讓她總覺得哥哥得到了關愛,但她的付出,卻像投入空洞裡沒有回音,心裡有很多不平和怨氣。
為錢入八大 爛關係當作浮木
阿文國中開始自殘,離家後輾轉在加油站打工、到網咖當櫃檯服務生。問她都在哪棲身,她說有時寄住在朋友家,有交往對象時便與對方同居。20歲左右,阿文和交往對象分手,生活需要錢,但她不願回家,只有身無分文時才回去,「但回家嫂嫂總覺得家裡多一個人,彼此為了錢的事不愉快。」
偌大的家裡仍是無處容身,阿文回到街頭自己生活,「後來一個認識的姐姐找我去萬華的越南店——每次坐檯300元,小姐得在不同桌之間輪流坐檯。」做了一陣,阿文仍缺錢,再後來,阿文被半哄半騙的帶進酒店工作。
在台式酒店當了5年經紀人的阿德(化名),見過無數如阿文一般的少女,未成年便進入這行。阿德說:「一個人離家,什麼花費都得靠自己,但能找的工作卻有限,當服務生1個月2萬多,月休4天,還整天被老闆罵;在酒店工作,1週就可以賺到2萬,而且經紀或主管會給你很多關懷和溫暖,讓你感覺這裡是個大家庭。」
一個需要親密關係的女性,碰上願意提供關愛的酒店經紀,加上經濟誘因,「兩邊迅速接上,她們就這樣進入這行。那你在酒店工作日夜顛倒,能維繫的朋友也就更侷限了。」阿德苦笑了一聲。
在酒店工作那幾年,阿文總被推著上「搖桌」,陪客人用藥吸毒。阿文13歲時曾試過K他命,也曾因失戀用過安非他命,中斷用藥幾年,直到進入酒店工作,又再度接上。幾年後,阿文和一位客人交往,「對方說他想試著進入酒店業當經紀人,我就成了他旗下的小姐。」
在全台唯一安置觸法少女的彰化少輔院協助諮商輔導工作的郭綺苑見過不少女孩與阿文有相近的生命經驗,「很早便進入八大行業,認識的人有限。」郭綺苑嘆了口氣說,「聽這些女孩分享,會發現她們交往的對象,泰半是客人或酒店經紀。」
這親密關係中的伴侶樣態,成了女性成癮的第三層風險。法務部一項《女性毒品施用及其處遇之研究》中指出:女性毒品犯中,配偶或同居人有用毒情形者佔了五成,配偶或同居人曾入監服刑的比率高達四成,凸顯女性藥癮者的親密伴侶,普遍存在物質成癮問題。
「我們有時會看到一些進入這行的女生,選擇跟道上兄弟——俗稱兄弟客——在一起。因為兄弟客常常讓她們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言談間能找到彼此生命經歷相似的共鳴。」阿德苦笑,另一個現實因素在於,酒店這行難免會有人想佔女生便宜,「男朋友是兄弟,比較好喬事情。」
「但不少兄弟的事業就是販毒,跟兄弟交往,接觸到毒品的機率當然高。」阿德說,且一起用藥、幫對方賣藥,更會有一種共同體的緊密連結,「有種『我們一起做什麼』的感覺,讓這些對關係充滿渴望的女性覺得與伴侶更親近。」阿德苦笑:「就會看到很多兄弟在賣藥,女友就當他的行政或會計。」
「而女性一旦進入這樣的親密關係後,就會更難脫離。」李俊宏分析,由於女性的社交網絡較男生狹窄,不容易認識藥頭、毒友,往往需要透過伴侶得到藥物,陷入藥物成癮後,為了取得藥物,反而不易脫離伴侶。因此即便遇上不健康的親密關係,也很難離開,或者再選擇的對象,也是同類型的用藥者、藥頭。
「更不用說這些個案都很需要『關係』,即使是一段爛關係,都比沒有關係來得強。」在台中進行藥癮者家庭支持的露德協會專案社工張雅玲嘆了嘆氣。她曾見過不少個案就算遭受家暴、虐待,仍不願輕易離開伴侶。林楊林也常常詢問進行戒癮治療的女性,「男朋友這麼渣幹嘛不分手?但他們都會說,『就沒辦法』。」
靠藥獲喘息 忘親情愛情的痛
年近50歲的阿桃(化名)也曾是那不斷「找愛的女人」,因而深陷親密暴力。住在中部的阿桃,年幼時家裡開麻將館,她從小幫著打牌的客人端茶送水來賺小費,麻將館休息時,她要負責把麻將牌洗乾淨。「我媽總說我不用讀什麼書,反正人生這樣就好。」
還未成年,家人便催著她去工作,無一技傍身,阿桃只能進入八大行業。拿出年輕時的照片,及腰烏黑長髮配上靈動大眼,纖細身材貌似時尚雜誌裡的女模,當年阿桃很快就成了頭牌小姐,賺的錢大半都給了母親,「我只留個3千、5千塊錢吃飯。」
在酒店裡,阿桃的熟客後來成了男友,男友終日吸毒,用阿桃賺的錢買藥,「有天我不想上班,故意自殘,把身體弄的全是傷,他把我打一頓,因為不去上班就沒有錢。」
「還有一次,我生病躺在家,我媽催著我『走啦,去賺錢啦』,還騎車把我載去酒店。」再提起那些以斷絕往來的家人,阿桃早沒了憤恨,語氣平和。「過去我人生裡最想要的兩樣東西,就是親情和愛情,你問我為什麼不離開那些爛男人?因為只要他們還願意施捨我一點好臉色,怎樣對我,我都可以忍。即使被打,也好過孤獨一人,阿桃用安非他命,也反覆進入勒戒所。她說只有用了藥,才能忘了關係裡的痛和那巨大的黑洞。
親密關係裡的暴力對待,成了藥物成癮女性的日常,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健康促進與衛生教育學系特聘教授李思賢曾在2006年進行一項女性藥癮者相關研究,針對270位女性安非他命戒治者進行訪問,研究發現56%的受訪者曾經遭受主要性伴侶的暴力虐待。
「而且兄弟本來就習慣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他們的衝動控制也比較差。每次打完就會跪求女生原諒,女生也通常會願意再給一次機會,就一直這樣反覆輪迴。」阿德說,另一個現實是,當女生企圖離開這樣的親密關係,選擇逃跑時,「酒店或警察還會偷偷告訴兄弟這女人在哪裡,讓對方可以去把女人抓回去。因為跑不掉,所以女生只好繼續留在這種關係裡。」
「在這樣的關係裡,女生更會覺得自已就是爛,只能這樣過生活,然後繼續選擇跟類似的人在一起。」阿德苦笑說道。
內在持續的低自尊、低成就,讓這些女性不斷尋求關係和愛,但對關係的索求,卻也讓關係無法正常發展,加上親密關係裡的負向回饋,回過頭來又加深了挫折感與衝突,反覆輪迴,不斷向下墜落。
「聽她們的故事,這麼多的缺憾和無奈,以及看不見未來有一絲可能,真的也不能怪她們陷入藥癮問題。」曾在少輔院與看守所進行戒癮輔導的諮商師李慧芳無奈一笑,望著那些監所裡的女子,李慧芳總感覺一但她們出監後回到原本的環境中,多半又會陷入藥癮問題吧。「畢竟人際關係總是充滿挫折與衝突,但是和藥物建立關係沒有這些負面的回饋,藥物不會批判你、拋棄你,用了藥只有舒服,真的不會痛了。這種感覺,很難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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