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一開始,便是神醫救人。主人翁「東毅」八歲時母親罹患瘋病,三分像人七分似鬼,遇神醫「汪昊」醫治,卻言二十年後母親的病將復發。此後東毅選擇從醫,然而救母像辦案找線索,母親身上彷彿住了另一個人,東毅發現自己身上也是。救母變成了打鬼。
救母也像求道,要面對的不止是藥石罔效,還有醫病與母子關係的重疊——病中的媽媽不是原本的媽媽,但自己還是她的兒子,背負親情的重量與治好媽媽的壓力。因此,《神醫》丟出的第二個問題,便是當醫病關係變成相互情緒勒索,可不可以退出,退出或不退出又將付出什麼代價?
《神醫》是市面上華文小說難分類的存在,既雜學又當代——結合古代五術(山、醫、命、相、卜)與現代醫學,同時觸及醫病關係乃至長照。《神醫》試圖用某種已黯淡或逝去的世界觀來理解現代社會,讓人想起徐浩峰,而作者孫明立其實不到三十歲。雖是90後,大學讀的是心理系,他卻學中醫、命盤、風水、太極拳,又習佛,十足老靈魂。
病裡如咒的親密關係
孫明立高中開始自學中醫,契機來自他的隔代教養背景,「祖父母身體不好,頻繁坐救護車到急診室,簽病危通知書,看他們身體逐漸敗壞,而且是不可逆的,開始想怎樣學新東西幫他們。」
然而這中間有扞格與遺憾。祖父母的治療選項無法由當時才高中的他決定,對此,「有悔恨沒早點學(中醫),也有不甘心,憑什麼是由沒花時間照顧他們的人做決定。」
孫明立當兵時,祖父走了,祖母氣切躺床。氣切後病人有痰但咳不出來,要用一根管子把卡住的痰吸出,時時刻刻都要有人顧。一開始家裡只有他跟一位外籍看護,他推遲入伍時間,跟看護建立起一個迷你的照護系統SOP。
我問,中醫在此有發揮效果嗎?孫明立說,那時看以前打網球,曾是女文青的祖母縮成三十幾公斤的模樣,只幫她揉揉穴道,因為「心態崩塌了」。這樣面對病榻中人的心情,投射到小說,便是主角看待發病母親的愛恨。
為何病的是自己母親,為何自己得守著她,為何自己不允許自己離去?
中醫的銜尾蛇難題
儘管學中醫十年,孫明立卻說最初寫《神醫》的動機是「因為沒底氣」。「學中醫跟實證的過程中,我看見了效果,方法學說真的有道理,卻還是常常被當騙子在檢視。儘管我學的有幫到對方。」
他認為原因出在「中醫是死的,當一門專業被人把持的話就是死水,像《黃帝內經》、氣、經絡都是不可質疑的。當病人被中醫治死,都說是醫生學藝不精,不是中醫需要改進,跟西醫相反。」
《神醫》裡東毅學的是西醫,其後才學中醫,跟宛如師父的汪昊有過不少中西醫辯論。學中醫十年,孫明立看待中西醫之別說,「西醫講微觀,是分門別類的科學,中醫自認洞察整體,如環無端,可這如環無端會不會也是一種自我膨脹?」像古希臘的銜尾蛇,看似循環無限,其實是自我吞噬。
「我一方面認同中醫如環無端的思維,同時用力放大它的缺點。如果停留在『喔它就是這樣』,不去解釋,就不會進步。要意識到醫術的侷限,而不是用中醫的完整無缺來欺騙病人。」
因此,《神醫》回答文章一開始提問的答案,便是「更理直氣壯討論中醫的方法,第一步或許就是讓我們先理直氣壯的批評中醫。」
為了理直氣壯的寫《神醫》,「想知道受過正規訓練的人如何看待中醫」,孫明立找了三位中醫師進行田調,方法是跟診,最久跟了半年。他發現有些醫師看法跟他很像,覺得自己所學的「沒底氣」,「可是這是他們的職業,無法把這擔憂表現出來,有醫師聽到我的小說叫《神醫》,說很好啊,現在到處都是神醫。」
除了相同的擔憂,田調過程孫明立也有真正的見識。「跟診針灸的那位醫師有天叫我摸病人脖子,說要用一種很柔的勁去摸,問我能不能摸到——像給我的入門挑戰。那手勁像太極拳,要感知對方的重心跟皮膚的張力,因為剛好我有打太極拳,能摸到『東西』,他就覺得欸這小鬼還行,讓我跟診。」透過跟診田調,孫明立說原來中醫不是死水微瀾,還有人在意該如何進步。
這位醫師的針灸方式也被他運用在小說裡,「把針尖擺在方才找到的位置,像是在等水泥地面變成流水一樣等著……素麗的皮膚像是突然芝麻開門,對東毅的針放行,雖然進針不到半寸,但整個過程的觸感非常奇特,真如汪昊所言,毫無平常穿透肌肉組織的阻礙感,甚至有種針被吸進去的錯覺。」
只是拿了把屠龍寶劍
我好奇,平時會幫自己卜卦、把脈,還會看風水的他,會不會覺得自己跟一般人不同?他的回答是,「以前學命盤,心想哇太好了,我可以改變自己的性格,現在才知道我沒有改變什麼,我的缺陷還是一樣。」這中間的轉捩點是什麼?「就是平凡的過生活,發現自己也是平凡人,畢業後當兵,當兵完出社會,工作上遇到困難,遇到困難焦慮。」
最終《神醫》是一次不凡的除魅嘗試,因為孫明立先除了自己的魅,用他自己的譬喻來說是,「很小的時候得到一把寶劍,以為可以在人生路上披荊斬棘,最後發現寶劍不過是裝飾。」
意識到自己侷限的同時,卻也為此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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