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8 12:33 臺北時間

【作家特寫】不想被完美淹沒的女孩——專訪巫玠竺《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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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文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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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玠竺有完美主義。採訪前我拿出新買的筆記本,撕起黏在背面的標籤,一個沒撕好,留下痕跡跟殘膠。巫玠竺看了,忍不住說:「我幫你撕乾淨好不好?」說完,她自己也笑了,接著說,「從小到大,我就被訓練得很焦慮。讀大學後,才開始學習不要那麼完美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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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完美如她,就連不完美,也要學習。巫玠竺的首部長篇小說《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有《飢餓遊戲》以來反烏托邦青少年小說的架構,內裡則指向比極權烏托邦更危險的心靈遊戲——少女千姿百態的妒忌與猜疑。《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是未來世界的《少女死亡日記》,也是比網飛影集《菁英殺機》更致鬱的青春顯影。
正是她的完美主義,才能寫出這樣心機如蛇信纏繞試探的小說,「五歲那年,我得到優良兒童獎,幼稚園園長很開心。我問我媽為什麼他這麼開心,我媽說因為我得獎。可能那時我就發現大人很好操控,只要秀出完美,他們就看不見底下的陰暗。」

茫然的學霸,不知考試是為了什麼

巫玠竺今年35歲,求學期間是學霸,從小學什麼都比別人快。高中讀台中女中,升高三的暑假她把自己關起來,軍事化安排三套讀書進度,一個暑假就把高一高二的東西複習完了,後來如父親所願,考上北醫醫學系。按照世俗定義的成功如她,常收穫讚美,然而她說「別人說我很厲害,我就想然後呢?」「考試很簡單,但考完我總是很茫然。」
她印象深刻的例子是,幼稚園時她因為音樂程度好,在表演上被老師安排敲木琴,其他同齡小朋友扮雞跳舞,「我媽一直說『哇你好厲害』,可是我很難過,因為我其實很想扮成雞。」「一生扮成雞的機會就這樣沒了,你說傷心不傷心?」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以軟科幻包裝少女暗潮洶湧的心事。儘管女孩逃離了被海水吞沒的命運,仍擺脫不了命運裡的悲劇因子。小說裡先進的垂直農場成為隔絕女孩的孤島。(鏡文學提供)
幼稚園的遭遇成為一個事後回想的文學隱喻,鳳凰跟雞,終究不同棲。可鳳凰會不會過了換羽時期,才發現自己不過是站得比較高的雞?回首青少年歲月,巫玠竺說,「我一直在滿足大人,功課好是為了我爸,平常生活是為了我媽。小時候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被人推著向前,然而向前是為了什麼?」
完美的裂解,發生在巫玠竺20歲左右。那時她父母先是開始漫長的冷戰,不見面不溝通,最後才決定訴諸法律離婚,前後花了十多年才落幕。一開始,巫玠竺試圖扮演協調父母的角色,幫雙方帶話,「父母的婚姻糾葛讓我感到十分困惑跟無力,這不是我的責任,可是我想做好。後來我花很多時間才能重建他人跟我的界線,意識到自己如何被人影響。」
談到父母,巫玠竺說「他們是好人,可是人的能力有極限,好人也是。當你面對問題時能不能意識到自己的無明,跳脫那種無明的狀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從父母婚姻結束到完美少女的裂解,成為寫作《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的底蘊。不過巫玠竺的寫作之路其實起步得晚。考上醫生執照,PGY完成(畢業後一般醫學訓練),她給自己一年的gap year,一邊到偏鄉當志工,一邊寫小說投文學獎。

學習不完美,岔出人生道路去寫作

她之所以寫作也跟追求完美有關。「讀書時,我常常參加國語文競賽,接受國文老師訓練。有次作文比賽的題目是我練習很多次的,我覺得很無聊,就用類似小說的筆法。本來預期拿第一名,結果沒有,我大哭一場,覺得很對不起老師。因為我媽也是老師,就幫我打聽,才知道其中一個評審特別要我媽轉述,說我很有天賦,以後要努力寫。」
「從小我因為成績好,所以沒有探索其他路的機會,不過一直記得這句話。後來我想驗證這句話,到底人家看到的我是不是真的,才開始寫作。」
巫玠竺喜歡收藏絨毛玩偶,因為家裡實在太多隻了,所以規定自己一年只能買一隻。絨毛玩偶成為她焦慮時的慰藉,如同寫作帶給他的。(巫玠竺提供)
為何是在PGY完才開始寫?巫玠竺的回答也不脫完美主義使然。「到醫院後,我發現跟我想像的有落差,醫院中很多事不是靠我的完美主義可以達到的,以為把事情做好,病人就會好起來,結果不是這樣。這讓我很痛苦,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人生太按照藍圖走,所以存了錢就去偏鄉當志工。」
「但這中間還是有完美主義在作祟,我把那一年的文學獎全部列出,然後一個一個投。」巫玠竺補充道。既然如此,沒得獎不會很難過嗎?「會啊,我投的第一個文學獎就沒得,大哭了一場。」
「那一年我26歲,過得很窮,可是很自由。」巫玠竺說。

少女的戰爭,背負太多美好的下場

之後巫玠竺錢花光了,就去擔任巡迴健檢醫師。或許是人我界線太難重建,巫玠竺當醫師很少做侵入性的治療,刺穿他人身體的同時彷彿自己也被打開。寫《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是巫玠竺重新建立這個界線的一部分。
小說設定在不遠的未來,虛構的島國因為海平面上升出現氣候難民。女主角江鯉庭跟林鳶的家鄉被淹沒,轉學到主島上的菁英學校,同時加入垂直農場工作。在此,她們遇見學校風雲人物金幼鸞跟馬可薇,前者是驕縱的富家千金,後者是完美學霸。相較其他少女不起眼的江鯉庭漸漸發現,即使遠離了海平面,自己卻逐漸被淹沒感到窒息,起了逃離的念頭。在校園獨來獨往,總是很酷的林鳶,也因好友江鯉庭而捲入山雨欲來的風暴。
2013年巫玠竺到柬埔寨擔任國際志工。(巫玠竺提供)
2013年巫玠竺到柬埔寨擔任國際志工。(巫玠竺提供)
少女不想被淹沒,可是她們的命運已寫在名字上。幾位主角的名字都帶有動物名,尤其是鳥類名,「因為我覺得人生就像從一個鳥籠飛到另一個鳥籠。開始寫之前,我搜集很多鳥部首的字,記下好聽的,準備拿來取名。」至於江鯉庭的「鯉」字,也暗喻了她的命運,「因為她跟其他人天差地遠,所以用魚當名字。」
小說裡,女孩間一個留心或不留心,不是明槍就是暗箭,然而就算明著來,也是冷兵器,難以大聲求助,也很難訴諸體制規範。女孩每天都是千瘡百孔的一天。然而,為何女孩之間總是無法好好相處?
巫玠竺的觀察是,「現代社會開始鼓勵女生要有野心,卻又不自覺期許女生得保持優雅,其中有落差,精力與矛盾就無法全部發洩,變成只能很幽微的攻擊彼此。另一方面,女生常被期望儘可能溫柔和順,想討好同儕,就很容易被同儕之間的小動作影響。因為同儕關係,往往成為評判你是好女孩或壞女孩的標準。」
我好奇,學生時期是學霸的巫玠竺有被排擠嗎?「沒有,可能成績是我的保護色,另一方面,我那時很喜歡運動,比較常跟男生玩,有點活在自己的世界,很少跟女生在教室聊天。不過我曾被邀請到一個類似校園女王蜂的女孩家玩,她對我說『聽某人說你很想跟我做朋友。』我聽到當下愣住,開始理解女孩間可能總有些不明說的小規則與情緒。」
聽起來,求學時期的巫玠竺像小說中自由自在也愛運動的林鳶,不過她說這四個角色都有她的影子,「江鯉庭是我的自卑面向,林鳶是自由的部分,馬可薇代表我的完美主義,金幼鸞則是善於操控的我。」
「寫作到後來像心理治療,讓我看到以前的自己,理解自己。小說幫助我處理不穩定的那一面,因為我的日常工作很需要穩定。對我來說,寫小說像在默默煉蠱。」巫玠竺停頓了一會說。正因為是默默煉蠱,巫玠竺說《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寫了兩年,中間沒給任何人看。

有毒的媽媽,帶給少女毒素的循環

至於煉蠱有毒的部分,小說裡是每位人物都有的扭曲的母女關係——女兒總渴望母親認同,無法被認同便自我厭惡;母親或把女兒當成自己的延伸,或把女兒視為同自己競爭的對手,「也許,東方教育下的母親處理母女分離議題常做得不足,下場便是小孩變成母親的延伸或成就。母親沒有惡意,但分得不夠開,就會帶給女兒痛苦。」
巫玠竺2018年開始練鋼管。(巫玠竺提供)
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巫玠竺說是她幫母親「處理」婚姻問題時,「那時我媽很多事情都會求助我,因為她和我爸的溝通一直不順暢。可是突然有天我媽情緒上來了對我說,她會婚姻失敗都是我害的,因為從小我跟我爸比較有話說,我爸才可以『明目張膽』的不跟她講話。然而我媽又很想把我當姐妹淘相處,小時候很愛找我去逛街。有次我說我只想待在書局,要她自己去逛,她對我大發脾氣,說『好啊以後都不要找你。』讓我嚇到。」
「我媽像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少女,不是很有能力意識同理別人在想什麼。跟她相處,可能我需要多一點體諒跟成熟,可是我也有想當少女的時候。」因此,《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裡,少女面對的不止是同輩的少女,還有在她們之上的少女母親們。
或許少女們真的背負太多了。如同日文裡有「美少女」(Bishojo)這個詞,傳到台灣已成為日常用語,可是少女為何總是被賦予美好的想像與「成為美好」的慾望呢?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摹寫少女們因他人的目光而石化,巫玠竺也因這本小說重新整理自己的少女時期,以及面對仍很少女的母親。「我媽或許是屬於另一個年代的少女吧,我無法以我這時代的標準去期望她。」體認到這一點,現在巫玠竺已找到跟母親好好相處的方法了。
訪談最後,巫玠竺透露自己會跳鋼管舞。鋼管舞仰賴肌肉,看起來清瘦的她,原來很精實。訪完了,我們一起走到捷運站。看著她,我想著她讓自己保持在地平線之上,是不是也是一種尋找人我平衡,不被自己追求完美的習癖淹沒的方式呢?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於鏡文學連載中>>> https://bit.ly/3IHEY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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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4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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