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瑜:黑暗是由各種元素一層、一層堆疊起來的,而我們的共通點就是都想將黑暗再一層、一層地撥開,去了解事情究竟怎麼發生。從小我就很喜歡看社會新聞,每次看報紙社會版都很認真,而就在考高中聯考前,有一條新聞,是關於台大一名女僑生,被男友潑油縱火燒死了,當時對我衝擊非常大,好幾天無法好好讀書。
我喜歡讀小說、文學,對愛情也有一種憧憬或想像,但當時的我,無法想像為什麼兩個原本相愛的人會一步步走到那樣的絕境。於是我一直很想探討這樣子的事情,後來長大喜歡上宮部美幸的小說,我覺得它特別吸引我的部分就在於那種不轉開視線、直視黑暗的感覺。而慕姿一直以來在鏡好聽大受歡迎的節目《周慕姿讀靈魂腳本》,談的是文學和電影裡面的角色心理,我自己也非常喜歡,但這一次還另外推出了全新系列《周慕姿讀犯罪腳本》,可以請你談一談為什麼會對犯罪心理有那麼大的興趣?以及這些案件又對你為別人做諮商有沒有什麼幫助?
周慕姿:在談犯罪心理時,大部分會聯想到的是很黑暗面的東西,但後來我念了諮商後,在接觸這方面的案例,又或是看影集、紀錄片等等,我卻有一種比較不同的感覺。我發現大家很容易用標籤化的方式思考,甚至是來找我們諮商的人也是,像是有慾望是不好的、會嫉妒別人是不好的,然後延伸出「我應該要能夠克服啊?」「我應該要壓制住我的情緒」等等。但我在面對自我的過程中,我有一個蠻深的感觸是,任何壓制必然會有反動,如果我們無法理解、傾聽那個反動的聲音,有時候就會用一種非常醜惡,甚至極度暴力的方式去呈現。
我覺得與其說我喜歡那個黑暗的東西,倒不如說我喜歡真實的東西。我不太喜歡整個被包裝得很漂亮、很OK的東西,反而是真實更吸引我。真實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在它的多面向與複雜性,可以打破一些標籤化的刻板印象,像是現在大家動不動就用「反社會人格」來歸結一些悲劇的原因,但實際上很多反社會人格,它不見得會做出很過激的行為;做出過激行為的人,也有很多人其實不是反社會人格。所以在製作《周慕姿讀犯罪腳本》、心理諮商,或甚至是之前寫《情緒勒索》的過程,我希望的事大家能夠用一個更完整的脈絡、更廣闊的視角,甚至將社會文化都涵蓋進去,來理解有的時候比較黑暗面的部分,它所代表的意義,以及我們有沒有機會可以預防。
董成瑜:延續以更寬闊視角、更脈絡化的理解來談,從近幾年心理學方面的書,在台灣書市獲得相當不錯的成績,遠超過小說、文學等等,是否可以觀察到社會發展有著某些變化?
周慕姿:我覺得台灣開始發展到,不是只在乎成就這件事,我覺得很不錯。其實我一直覺得亞洲社會裡面,台灣在心靈精神層面,算是發展得數一數二好的,像當時《情緒勒索》出版就獲得一個爆炸性的成長,整個社會對心理學相關議題的興趣似乎突然升溫,不過那並非是我特別厲害或如何,而是台灣社會已經準備好接受這個觀念。從政黨輪替、轉型正義、在地化或去中心的一些思考開始,整個台灣都準備好接受「個體是重要的、我們是平等的」這樣的概念,不再認為階層、框架是理所當然,願意重新去思考資源的分配、弱勢該得的尊重等等。
我們已經開始在思考這些事了,所以當「情緒勒索」概念一出現,大家才發現「哦~原來是這樣啊!」一下子,長期的那些痛苦、困難、在人際關係間遇到的壓力等等,突然可以名狀、可以抒發,於是就朝向追求心靈成長的方向發展。另一方面,現在社會發展得非常快速,所有事情都在變化,人們不再像以前一樣,好好工作就可以過得很好,而是你好像有很多選擇,但又沒有選擇,最後可能就決定我要去當YouTuber,但要當YouTuber其實也不容易,要校長兼撞鐘、要什麼都要會,於是就會發現「哇!看起來好像很多機會,但又好像沒有機會。」這種茫然會讓我們走向宗教、追尋自我,開始思考內在的部分,我認為這整個台灣社會一個成熟化的表現。
董成瑜:這也讓我想到,以前大家會喜歡靠拜拜、算命來解決心裡的各種焦慮,算命師可以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擔任了像是心理諮商的角色,當然現在大家更進一步,願意接受專業的心理諮商,不過兩者有不少相似之處,好奇慕姿你怎麼看這兩者的差異?
周慕姿:我覺得最大的不同應該是,算命會努力給你一個確定的東西,讓你把不確定的東西變確定;心理諮商則在幫助你,去容許自己存在不確定。我們遇到很多人,他來做心理諮商的時候,特別是那種能力很強、很有成就的人,他一坐下來就跟諮商師說我有什麼問題,然後想問答案是什麼,真的就把諮商師當成有應公,跟擲筊差不多。其實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大家會這樣看待心理諮商,因為大多數人會想,今天來做心理諮商、跟你聊我的問題,不就是因為你有比我更高的智慧、更聰明、更清楚我的狀態,然後會告訴我一個人生的方向嗎?如果你告訴我說,答案在自己身上,那我為什麼要花錢來找你呢?
可是當靜下心來想,其實答案在自己身上的意思,是要我們去摸索到底現在真正的困難是什麼?為什麼以前那一套現在無法應用?然後會不會以前那一套,跟我過往的一些經驗有關,所以我只能僵固地用某一個方法,去面對所有的問題?那會否其實有別的方法,但我不敢選⋯⋯然後你就會發現,很多時候大家都不是不知道怎麼做,是我們心裡都知道,但我就是「臣妾做不到~」所以我們要問的,應該是到底是哪裡讓你做不到呢?需要去探討的是什麼卡住你。所以很多做法其實最後會回歸到自己身上,不過的確還是會有一些「技術不夠」的狀況,就像需要開發第二專長,你以前習慣用某個方法,有些方法你沒有開發過,所以必須經過練習、讓你的大腦不用每次都走同一個走法。那個新路徑的訓練,常常就是心理諮商在做的。
而算命就是比較像是,我看你這個命盤,然後一口氣告訴你應該要注意的事情,儘管你不一定執行的了,但它有一個很大的好處是會給你理由。我記得有一次錄唐綺陽老師的Podcast節目,當時她看我的星盤,講了一句:「你命中注定有破壞性的小人,你不用做什麼就會有小人。」然後我突然就覺得人生變得很開闊,因為我不管做什麼都會有小人,那就做我自己就好了,聽了就覺得被被安慰了。這就是算命的好處,它給你一個理由,而有時候我們人生就是這樣,你有一個理由,你就好像又可以再撐下去一點、再多做些什麼。所以兩者的不同,就如我剛提到的,一個是給你確定的東西,而另一個就是,讓你可以處在不確定的情況中,也可以安慰自己。
董成瑜:我也覺得台灣人好像特別喜歡要得到一些答案,提問想要明確解答,又或者聽一場演講,就想要聽到金句。
周慕姿:你不覺得這跟我們的殖民文化有關嗎?在我們的文化與歷史裡,我們常常是處在被決定的情況,然後政府一直以來好像也不是很可靠,不是指什麼特定政權,而是我們很容易就被賣掉、被放棄,一直是比較不被重視的島嶼,所以那個不安感、不確定感,還有戰爭、白色恐怖等等,造成我們很多時候只能將注意力放在一些能掌握的事情上,其他不管是歷史還是社會的事件,我就不要去管、不要去看,把我自己照顧好就好。我覺得這種不安全感是存在於台灣近代社會非常重要的一個基石,所有的父母都因為帶著這樣的基石,會習慣用恐懼來威脅小孩,像是「你要是不好好念書,以後就如何如何」,多是這種很恐懼型的語言,而不是那種鼓勵、肯定的方式。因此,我們等於是帶著恐懼長大,越恐懼,我們就越需要確定的東西,所以就我個人看法,會覺得這是一個相互影響的結果。
董成瑜:我蠻贊成的。除了剛剛所講到的,我覺得台灣還有一點是因為地震很多,再加上阿共常常說要打過來等等,這都是我們沒有辦法掌握的,於是就習慣有人來告訴我們該怎麼做。
周慕姿:不過,我覺得我們的文化上,也不鼓勵學生思辨,就是都有正確答案,即便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只有一個正解,可是為了要考試,你就必須要有正確答案,因為我們必須用很簡單的方式去篩選優秀的人。我覺得這是一些文化上的,該說約定俗成,還是便宜行事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這些東西真的會影響很多孩子,即使念了很多書、學歷很高,可是對於一件事情的思辨能力,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