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體感溫度飆破40度,採訪前最後一刻,葉浩一席英式西裝,壓線抵達家門。
「真不好意思,在幫博士生口試…」他彎身卸掉牛津鞋,瞬移至書桌,妻子顏詩麗說他整日未進食,塞來一根香蕉。葉浩馬尾攏在腦後,據說某些哲學系男生受他影響,如今也是這造型。顏詩麗吐槽:「那是因為他懶得剪髮,長到一定程度,就被我喀嚓掉。」
原生時區:基督教外省家庭
他寫作時像被炸過的書桌已收拾乾淨,桌上一尊陶瓷魯迅,絨毛玩偶坐進群書,一只鱷魚緊鄰3本《聖經》,矛盾元素在此完美混搭。顏詩麗爆料丈夫寫起書來通宵達旦,生活能力卻趨近零;有次她離家多日,只能先備一桌泡麵水果餅乾,搞得像中元普渡。葉浩沒敢反駁,撈筆電,吞香蕉,訪談正式開始。2小時過去了,他一口水都沒喝,我們仍停在訪綱上的第一題。
52歲的政大政治系副教授葉浩是倫敦政經學院(LSE)政治哲學博士,師承英國哲學家以撒.柏林(Isaiah Berlin)政治思想傳人約翰.葛雷(John Gray)。他呼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張「用哲學來支撐民主」;參與推動哲學星期五、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Phedo),致力推廣哲學科普。只是哲學辯證與嘴砲往往就在一線間,他近日反省,某些年輕學子恐被聰明所誤,錯把哲學當腦筋急轉彎。
聰明能怎麼賣弄?他曾深諳此道。
9歲前,他是近乎完美的樣板學生,在校考第1名,在教會搶著上主日學,打破第一個小豬撲滿,是為買一面國旗;人生第一幅素描,畫的是國父孫文。「大人喊解救水深火熱大陸同胞,我會哭。覺得神州大陸的同胞好可憐…」
「小時候,我爸總是要我臨摹蔣公遺囑。他書架上充滿黨國刊物,永遠放著《中央日報》《青溪雜誌》(國防部後備指揮部出版品),還有一本《顯微鏡下的台「毒」》。」葉浩的父親是職業軍人,曾鎮守東沙群島6年;他有2個姊姊,排行家中么子,「我爸對我只有一個要求:當職業軍人。他不准我從事軍人以外的職業。」
啟蒙時區:哲學抗黨國教育
1982年寒假,9歲的葉浩讀了達爾文、牛頓傳記,讀英國啟蒙運動,立志要去歐洲念書。他來自教會家庭,《演化論》衝擊基督教史觀,他把知識拿來質疑教會與信仰,發現吵起架來挺方便,「達爾文給我一個武器去跟家人吵架。我拿《演化論》質問父母:弱者打不過強者,所以人們就幻想出一個偉大的神,好像神會站在人們身後,替我們收拾掉打不過的人。」
聰明是種得天獨厚又成本低廉的相罵本。「11歲,我第一次接觸尼采,發現用這個吵架更方便。」小學生葉浩常鑽進舊書攤、夜市賣色情刊物的店面,取得各種當時被視為禁書的文學作品。他讀完魯迅,告訴父母,整套基督教倫理,其實建立在阿Q精神之上。
他兒時嘗試討好父親,夾菜給父親卻被推開;也曾被轟一巴掌,僅因吃飯「沒有以軍人方式拿碗」;也曾被吊在梁上,打到暈過去。
資優兒童對家庭與學校教育水土不服,他逐漸放任乖學生人設崩塌。被學校派去參加數學競賽,老師讓他做題,他卻問:「數字是人類想像?或者發明?」「如果我們活在另外一個世界,有另一種數學運算的可能性嗎?」
國中地理課,葉浩被指定課前幫老師畫板書。一日,他畫好大幅中國地圖「秋海棠」。「我問老師:東北九省已經改成東北三省,為什麼我們還要背東北九省?老師,你在教地理?還是歷史?為什麼省分、鐵路都變了,聯考還要考?然後,被罵到臭頭。」
許多老師對他祭出體罰,甚至命同學當眾剪掉他頭髮,作為警告手段。國中導師把葉浩母親叫到學校罵,當眾羞辱。他則持續個人微小的抗爭,「我成績還是很好,但故意不寫作業。學校派我去比賽,我去了現場,但直接繳白卷。」
他逃家,發現半夜街上只有2種人:賣膏藥脫衣舞的人,以及「湊在一起聽神祕演講」的人。他偷聽見人們討論「海外黑名單」「228」。「我覺得,台灣好像有個很大的祕密。我回家不停問:『228是什麼?』我爸說:『不要亂講話!小心被抓去槍斃!』」
「我爸最喜歡講『你就跟別人一樣就好,不可以嗎?』我說:『不可以!』」我們向他確認,父親是你生命裡第一個要反抗的對象?「對,要反抗!他是我第一個要反抗的(人)!很小的時候,我就跟我爸說:『你不能反抗你的長官,所以就打我出氣!』」
抗爭時區:屠狗輩挺讀書人
說起生命裡的一地雞毛,他語氣悠悠,舉重若輕。他奶奶想救孫,求助教會系統的神;母親則瞞著篤信基督教的公婆,半夜拖兒子出門,各種求神問卜,要他喝符水,以求恢復「正常」。
「我爸來硬的,我就讓他打;我媽玩另一套,把自己關在廁所、不出來,這我無法招架…」用現在的話來說,是被情緒勒索?他大笑,「對!情勒!她哀怨人生不幸,上輩子造孽,啊,但基督徒(家庭)不能說『上輩子』,所以我媽花很多錢去拜陰廟,那些人說,這孩子一定是被女鬼纏身。」
葉浩有沒有被鬼纏身,沒人能證實;能確定的是,他人生幾樁鬼故事,皆帶有強烈威權遺緒。「國中老師說:『聯考就是戰場。到了考場,朋友全部變敵人。所以,你們現在不用交朋友。』我心想:見鬼了!我外面朋友都是真正的兄弟!」「這像不像新自由主義告訴我們:政治全是利益算計,只要大家一起賺錢發大財,把歷史往後拋,就沒事了?這種論調,一直令我反感。」
「我和兄弟們騎機車,穿喇叭褲,車上喇叭播王傑、趙傳。現在想起來,我們其實是在抗議這個社會。」仗義都是屠狗輩,對葉浩這個讀書人來說,所謂「真正的兄弟」,是他曾加入高雄某堂口,整天廝混的幫派成員。將近一年,他每天在撞球檯下讀魯迅和胡適,讀完削竹子出門打架,「我跟兄弟聊哲學,他們都很認真聽。」對方能理解嗎?葉浩搖頭,「聽不懂。但他們會說:『你講的應該有道理。』」
1989年,中國爆發六四學運,葉浩就讀道明高中一年級,參與聲援抗議;隔年台灣爆發野百合學運,他繼續到處遊蕩聽演講,摩托車上播的都是〈歷史的傷口〉〈沒有煙抽的日子〉。
低潮時區:寫好遺書放胸口
「我不再去學校了,也決定不接受高中教育。」蹺課蹺家多時的葉浩退學,媽媽偷幫他報補習班、繳了錢,要他重考。他選了文藻外語學院,最大誘因是「免修三民主義」—「選文藻,可以避開所有高中正式課程。我可以專心讀外語。」
「這傢伙不跟人打招呼、好像跟大家格格不入,但他早慧,很早就顯現出來。」葉浩同窗、藝評暨獨立策展人張禮豪回憶,2人同樣主修法文,卻都不去上課,「我們蹺課打撞球,一邊考彼此法文,背了很多法文。」
「文藻當時是貴族學校,我們都是窮人家小孩。葉浩把所有打工的錢都拿去買書。」張禮豪回憶,葉浩特別關注存在主義,「他想念哲學,但他爸不覺得這是有用的東西,所以有些爭執。」
讀了外語,葉浩更嚮往前往歐洲。錢是最大問題,家境不允許,內外衝突不斷,17歲最後一週,他選擇輕生。他語氣依然舉重若輕,「我有寫遺書,放這兒。」他指指胸口,「我在醫院躺36小時,醒來發現遺書不見了。」
★《鏡週刊》關心您,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安心專線:1925(24小時)/生命線:1995/張老師專線: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