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賴慈芸談《翻譯偵探事務所》成書過程
有段時期,我對戰後初期的台灣出版界挺感興趣,熟悉台灣史的師長告訴我,那是文化黃金年代,人才匯聚,思想百花齊放,對新局懷抱希望。
許壽裳之所以來到台灣,主要是為任職剛成立的省立編譯館,其編審名單確實匯聚中國、日本、台灣三方人才。可惜,編譯館非常短命,歷史又多淹滅。孰料打開這本《翻譯偵探事務所》,首篇文章,我便重逢了許壽裳,以及編譯館另一重要人物李霽野。他們好大志向,擬定五百本世界名著出版計劃,可惜,實際付梓唯有李霽野《四季隨筆》與霽野之妻劉文貞的《鳥與獸》。二二八事件後,編譯館八個月夭折,匯聚一時的外語人才也只能做鳥獸散。
此段典故,過去若非灰飛煙滅就是以訛傳訛,本文輕鬆道來,但史實考證絕非易事,何況還將譯本資料清楚整列。許壽裳亡後,李霽野心有餘悸而歸返大陸,這一走,不僅人變為「匪」,包括他戰前所翻譯膾炙人口的《簡愛》,也連帶成了禁書——這種不分青紅皂白,與「匪」相關一律封殺的圖書管制,後來在台灣翻譯界持續了很長時間,其混亂與荒謬,可能到今天尚未清理乾淨。
短短七頁,點開了台灣戰後翻譯史的序幕,我閱讀起來,零碎印象得以串聯,疑惑撥雲見日,政治肅殺又無知,也使人啼笑皆非。本書作者賴慈芸浸淫翻譯領域多年,學術研究之餘,開部落格寫文,以偵探自喻,上窮碧落下黃泉,清查譯本,比對研究,雖說是「副產品」,但她選的文本喚醒許多人的閱讀記憶,偵探結果也常使人拍案驚奇:原來如此。
全書前三卷,就政治史背景、版本差異、譯者特殊性,分角度清查台灣翻譯史料,甚為可觀。翻譯不單涉及語言,亦是文明,亦有政治。這三卷,宏觀來說,聯繫中國、日本、台灣三地百餘年文化消長。知識作為一種強國之道,先是日本明治維新透過翻譯取經歐陸,隨後,中國取捷徑於日譯,殖民地台灣亦由日譯開啟朝向世界之窗。可以說,這是一波由翻譯帶動的文化交流史,翻譯者頗有文化啓蒙之姿,除了轉譯語言,還被賦予文本選輯、改譯,甚至創生新詞以因應現代思潮。乍看之下,譯者待遇甚尊,不過,政治氣氛一轉,譯者命運也暴起暴落。
許壽裳言:戰後台灣,各方面事業皆可接收,「唯有編譯事業,無法接收」,指的是台人語言日化,外書中譯不得不仰仗來台大陸人士,或直接取用大陸既有譯本,可妙的是,不少大陸譯本其實又參考轉譯於日文——如此便形成戰後中國、日本、台灣三地翻譯資源迂迴相用的怪現象,加以後來戒嚴與圖書管制辦法,台灣翻譯界實在是斷簡殘篇、張冠李戴。明明是優秀文人譯筆,卻不得見天日,知識界飢渴,商業求生求利,罔顧譯者人格權,任意盜用版本、胡亂編造譯者名字的事例比比皆是。
如此現象,戒嚴時期存續無可奈何,但至今天,「圖書館書目都沒有更新」,「書目研究也一直錯下去」,連學術研究亦不辨真偽,照引不誤,這就實在難以忍受。本書不厭其煩,偵查推理,說來就是想為譯者討些公道,至少文也正名乎,作者於後記苦心憤慨言:「身為譯者與翻譯研究者,為前輩譯者恢復名譽責無旁貸」。從本書清整出來的書店、譯者、版本資料來看,也的確讓人驚歎,原來我們的閱讀史竟然夾雜著那麼多拼湊、誤謬、積非成是,滿紙荒唐言。
本書先從時代記憶入手,挑選流傳較廣的出版單位,眾所熟知的譯書或譯者,做背景解說,指出抄襲,恢復名號。有從上海來台的「啟明書局」,有由日本新高堂轉型的「東方出版社」,還有美新處主導的「今日世界出版社」;有高雄煉油廠的翻譯雜誌《拾穗》,也有功過難論的遠景《世界文學全集》;有元首欽點的《荒漠甘泉》,也有民間暢銷的《娃娃看天下》;有戰前翻譯名家梁宗岱、沉櫻,也有本土學人黃得時,以及少為人知的陳原、吳瑞炯,或被白色恐怖影響的重要譯者如何欣、金溟若等人。這些零碎的記憶串聯起來,竟也彷彿勾勒出一部宛若拼裝車的台灣翻譯受容史,後見之明來看,這部車實在談不上什麼設計概念,純粹是因時因地制宜,胡亂組接,但好幾代人也就這樣匍匐前進、打游擊戰似地成長到今天了。
部落格時代,這些文章寫得直白,輕輕放下,不造成讀者負擔,普及有效。不過,如今收錄成書,讀來似乎過簡。篇篇再推敲下去,應該都還有好些枝葉可長,耗時費力所清理出來的譯者、文人往來,其世代傳承、來龍去脈之有趣,似乎也可如《總統的親戚》揭開台灣權貴家族的利益脈絡那般,整編出一套跨越三代的翻譯出版人系譜。期待已有相當學術累積的作者,日後能進一步為讀者帶來更大的解密。
本文作者─賴香吟
台南市人,畢業於台灣大學、東京大學。曾任職誠品書店、國家台灣文學館籌備處、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著有《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文青之死》等書。
《翻譯偵探事務所》
- 作者:賴慈芸
- 類別:文學史
- 出版社:蔚藍文化出版社
- 頁數:3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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