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無不正視阿茲海默症、帕金森氏症等所衍生的問題,在荷蘭韋斯普(Weesp)小鎮裡有一個失憶村,村裡的建築物採復古風設計,時光彷彿凝固在20世紀中葉,裡面的居民全是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病人,病人忘了自己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又是誰。原來,這是一家失智老人的醫療中心。
人會老死,記憶會消失,遺忘是正常現象,人類於是藉文字、符號及其他工具來輔助記憶。記憶賦予人生意義,而將歷程儲存於內心,並透過回憶,重新整理記憶。正如記憶的拉丁文(re-cordis),其意乃「再次經過心靈」,亦即,有心才有記憶。的確,少了記憶,人生呈現空白;少了記憶,歷史無法延續。然而,老化、疾病、或外力等因素,可能引發失智,讓人生重新回歸空白。
老化、疾病、或外力所造成的失智絕非個人所願,不過,拉丁美洲人面對獨裁統治時,卻不願面對現實,寧可罹患集體失憶症,彷彿在記憶空白處找到喘息的機會。翻閱拉美小說,不難發現「失憶」這個議題,從魔幻寫實大師到21世紀的新銳小說家,各家均有獨特處理「失憶」的手法,甚至刻意經營,結合魔幻、虛幻、詭異、迷離、懸疑等元素,將「失憶」視為寫作技巧。
首先,從台灣讀者較熟悉的哥倫比亞作家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1927-2014)談起。他的《百年孤寂》係魔幻寫實的經典之作,有斥責獨裁政府、對抗不公不義、暗喻慘側社會的效果。小說裡有一個橋段,揭露了香蕉工人遭殺害的史實,對此,賈西亞.馬奎斯以「一切都像鬧劇」形容軍隊朝罷工抗議人潮開槍。在獨裁政府和聯合水果公司淫威之下,人民面對這場悲劇只能視若無睹,不願面對歷史,甚至以集體失憶來逃避。賈西亞.馬奎斯故意留下一名生還者,讓歷史真相得以昭然若揭:
「他們必定有3000人。」他喃喃地說。
「什麼?」
「死去的人。」他加以說明。「在站前廣場上的人大概全都死光了。」
女人以同情的眼光打量他。「這兒沒有任何人死亡,」她說。「從你的上校叔公那個時代以來,馬康多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呀。」
《百年孤寂》藉失憶症,諷刺出政府掩蓋歷史,意圖一手遮天。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1940-2015)在《擁抱之書》(El libro de los abrazos)裡,明白指出人民因恐懼而失憶,即便失憶也掩蓋不了事實:
軍人獨裁時期,我們懼怕傾聽,懼怕說話,而成了聾啞人士。現在,民主時期,對回憶的恐懼讓我們罹患失憶。但就算你不是弗洛伊德,也知道掩蓋記憶的地毯並不存在。
那麼,什麼樣的恐懼會讓拉丁美洲人產生駝鳥心態而集體罹患失憶症?
1950年代以降,以反共為名的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從美國延燒至中美洲,令中美洲陷入內戰的恐懼之中。30多年來,超過30萬的中美洲人死於內戰,數百萬人流離失所,面對如此駭人的數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在1970至1980年間,南美洲的軍事獨裁留下最不堪的歷史記憶。彼時,美國以反共為由,在國務卿季辛吉(Henry Kissinger,1923-)的策劃下,與阿根廷、玻利維亞、巴西、智利、烏拉圭、巴拉圭等國軍政府合作,共同執行「禿鷹行動」(Operación Cóndor),美其名互換情資、防範美洲遭赤化;其實,軍政府專斷獨裁,任意逮捕異議分子,殘害人權。據統計,「禿鷹行動」造成4萬多人失蹤,約5萬人遇害,逾50萬人遭監禁,數十萬人流亡他國。不少遭拘捕的懷孕婦女在生下小孩後,即被殺害,新生嬰兒則被出養,遭清空了家族的記憶,造成妻離子散的人倫悲劇。
不堪回首的歷史創傷蠹蝕著人心,不少人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寧願患了失憶症,將自己鎖在心牢裡。身為「禿鷹行動」的受害者,加萊亞諾在《擁抱之書》寫下:
曾祖父是快樂的,因為他失去了記憶。他的曾孫是快樂的,因為他還沒有任何記憶。於是,我想,這就是完美的幸福啊!而我不想要。
人生因記憶而有了理性、邏輯、感情和行動,「記憶」如此可貴,加萊亞諾怎能「失憶」呢?於是,他捨棄「完美的幸福」,勇敢面對歷史創傷,寫下一篇篇的寓意深遠的歷史註解。
再以阿根廷作家帕德里西歐.普隆(Patricio Pron,1975-)為例,年輕一代的作家雖未親身經歷殘暴的獨裁統治,但從上一輩的抑鬱情緒,感受到昔日的恐懼,而寫出《父親的靈魂在雨中飄升》(El espíritu de mis padres sigue subiendo en la lluvia)。小說中的主人翁濫用藥物,使自己產生失憶症,藉跳針式的破碎記憶片段拼湊出軍政府的暴行。
因失憶而產生矛盾、荒謬、癲狂等行為,看似無可奈何,其實間接批判了社會。作家藉「失憶症」重建史實,以黑色幽默的筆觸,寫下拉丁美洲的憂鬱靈魂,這正是拉美文學精彩之處。
作者簡介:陳小雀
現為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 以推廣拉丁美洲文化為志業,足跡遍及拉美各國,出身標準的學院派,卻喜歡反向思考,寫論文像散文,寫散文像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