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為妳活下去
- 事發時間:2013.5.28
- 受害者:曾御慈
- 受訪者:母親陳敏香,現任台灣酒駕防制社會關懷協會理事長
去年8月,江春男宣示就任駐星代表的當晚酒駕,引發輿論撻伐。那是64歲的陳敏香第一次走上街頭,她在外交部前舉標語抗議,內心充滿憤怒。「他是國家外派的官員耶!還有一堆學者、名嘴、民代都酒駕,是不是裝睡的人真的叫不醒?再多的警力(臨檢)有用嗎?政府你可以坐視不管,但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去抗議。」
在2013年5月28日之前,陳敏香是個快樂滿足的母親,獨立扶養兒女長大,女兒曾御慈是台大醫院醫師,忙碌但熱愛自己的工作。小兒子曾國欣在美國擔任博士後研究員,即將結婚成家。陳敏香以為,她坐享清福的日子就要來了。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為了公眾利益,成為面對鎂光燈的社會運動分子。
原本愉快的表情,一瞬間霹靂啪啦就…
事發當天,曾御慈下午回瑞芳燙頭髮,母女倆聊著3天後的花蓮之旅,曾御慈還說未來想當無國界醫師。就像所有尋常的日子,已婚的曾御慈晚餐後趕著回台北,陳敏香提議陪她走到火車站,女兒貼心拒絕,「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我們就在門口說再見。」目送女兒離去的背影,陳敏香沒有想過,這個再見,竟是再也不見。
一個多小時後,曾御慈被時速80公里的酒駕肇事者詹震山迎頭撞上,人被撞飛十多公尺。「她那時在過斑馬線,只剩下2、3步,他就這樣從右邊撞過來,撞好遠。我女兒躺在地上,東西散落一地,原本愉快的表情,一瞬間霹靂啪啦就…」回想起監視器畫面,陳敏香眼眶迅速充淚,「那個畫面永遠留在我的腦海裡。」
一個母親的世界就此崩毀。她急急趕到醫院,曾御慈的老師柯文哲已在手術室,陳敏香記憶猶新,柯P臉色凝重說:「御慈腦壓很高、血壓很低,沒有辦法…」再見到愛女時,曾御慈昏迷不醒、面目全非,剛燙幾個小時的頭髮被剃光了,整個臉瘀青腫脹,右手右腳都斷了。陳敏香捏著衛生紙擦眼淚,「我幾乎認不得她了。」
經過5天搶救,醫院二度判定曾御慈腦死,陳敏香忍痛決定拔管與器捐,心、肝、腎、肺、眼角膜、皮膚和骨骼,能捐的全都捐了,造福6位受贈者。那千刀萬剮是在娘心上了,陳敏香縱然有再多不捨,最後仍放手了。「她從小就想當醫師救人,知女莫若母,我想她不會怪我吧!我想讓她的愛心遺留人間。」
陳敏香不諱言,她曾經好怕自己做錯決定。女兒百日時,陳敏香翻到女兒的國中週記,小女孩寫著自己對生命的看法,「最重要的是盡其所能。盡其所能在生命裡去幫助需要的人,不是要活得多久,而是要活得多美。」輕撫著女兒筆跡,陳敏香淚如雨下,像是得到救贖。「我幫她器捐,是符合她的個性的,我也釋然了。」
女兒走後,陳敏香原本滿頭黑髮,沒多久就全白了。她收掉自家經營多年的課輔班,有一部分的靈魂像是跟女兒走了,醒來時常怔怔的,記不得幾月幾日,忘了該做什麼事。只有一股動力推著她前進,她受邀擔任台灣酒駕防制社會關懷協會理事長,拚命倡議「酒駕零容忍」、推動「零酒駕」,希望延續女兒以前救人性命的工作。
我最希望祝福我的人,已經不在了。
但回憶是帶刺的鉤子,陳敏香記得女兒的笑聲、記得女兒愛打電話問她在幹嘛,記得女兒總在書桌上睡著,她想到女兒就哭,看到朋友同齡的孩子也哭。她不再想過母親節與生日,她關掉臉書上的生日通知,「不想讓人家祝我生日快樂,我最希望祝福我的人已經不在了。」直到小孫女出生,看著孩子天真模樣,她才逐漸重拾笑容。
她日夜思念女兒,卻鮮少夢見女兒,「民間不是說,若她常來夢裡,表示她過得不好,我寧願這樣相信。」採訪那天,我們陪陳敏香從台北搭火車回瑞芳,這是母女倆最熟悉的路途,只是女兒先下車了。「我不是很快樂,但我會很認真活。我想她可能正在天上看著我說:『媽媽妳要快樂、活得充實,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到夢裡告訴我,我已經太久沒她的訊息了。」
母子的無期徒刑
- 事發時間:2011.7.31
- 受害者:詹庭豪
- 受訪者:母親林毓英
入夏那天有點潮溼悶熱,我們拜訪林毓英位於新北市汐止的住家,花白頭髮的她急著開門招呼,連珠炮似地講了一大串話,見我們無法接招,她羞赧地直呼抱歉:「真對不起啦,我年紀大了,看到人就一直講話,因為家裡沒辦法講話。啊,有啦!我會跟我兒子講話,但是沒有回應的話,講話總是比較有限。」
6年前,28歲的詹庭豪剛通過碩士班論文口試,晚上在騎樓麵攤等外帶時,遭酒駕肇事者曾威誌嚴重撞擊,曾威誌酒測值高達1.05毫克,重傷的詹庭豪經治療後,仍成為全身癱瘓的植物人。事發前2天,詹庭豪才開心打電話告訴媽媽林毓英,論文口試過關了,再稍事修改後,他很快就要回家了。
不是沒想過放棄,但兒子還有生命力。
林家擺飾簡單、整潔乾淨,慘白的客廳像是空間的過場,飯廳擺著輪椅與復健機器。唯獨詹庭豪的房間溫暖舒適,房裡流洩著音樂,角落的耶誕樹一閃一閃。我半蹲在詹庭豪床邊,試著從他臥床角度看出去,左邊牆上是綠色枝葉,右邊牆上有櫻花飄落,前方竟開了一扇帶有自然美景的窗,那全是林毓英一點一點完成的壁貼。
林毓英是單親媽媽,她總是親暱呼喚獨子「小豪」,相簿裡謹慎收藏著母子倆的回憶,小豪幼稚園畢業證書、高中校車乘車證,還有一大疊母子出遊的合照。成長過程缺乏父愛,兒時偶爾到父親那住上幾天,卻幾次慘遭痛打,連社會局都介入關切。林毓英很心疼兒子,兒子卻心疼單親帶他的媽媽,總是貼心與母親說話。
知道媽媽辛苦,詹庭豪大學時打4份工,奔波在學校、超商、速食店、家教學生間,林毓英印象很深刻,「有3年,我們是在超商過年的。他都接晚班,好像多五百元。過年我也沒事,就在超商門口等,沒事就進去看看他,跟他聊聊天。啊!還有一次是在速食店過的…」那是母子間的小祕密,想起那個畫面,林毓英還是會笑。
詹庭豪34歲了。6年來,林毓英日日為他刷牙洗臉擦澡、餵食灌藥,抱他下床「做運動」,包括站立床50分鐘、動力腳踏車半小時,每週定期到醫院復健,請中醫針灸。原本家裡沒有電視,為以聲光刺激兒子,她買了一台大電視。起初3年,林毓英天天以淚洗面,抱著毫無反應的兒子,拉著他的手腳做復健,等待奇蹟降臨的時刻。
怎麼可能不苦?事發後,林毓英提早退休,每個月依靠微薄退休金與殘障補助生活,她曾考慮將小豪送照料機構,才看了2間就眼淚決堤,決定把兒子留在身邊,至少可以經常抱抱他、跟他說說話,讓他感覺家人溫暖。她不是沒想過就此放棄,但仔細再想:兒子還是有生命力,她不想變成社會新聞中的另一個悲劇。
大約2年前,詹庭豪開始睜開眼睛,有時眼神不再空洞,會有意識地看向母親。林毓英欣喜若狂,每天更大聲地跟兒子說話,拿著數字紙板教他數字。再有一天,小豪的右手動了,林毓英拿起「一」、小豪比出「一」,她抱著兒子猛親狂喊:「小豪,你好棒好棒!」採訪那天,我們試著跟小豪說話,問他誰是帥哥?他抽搐著舉起右手,把大拇指指向自己。
他只被關幾年,我們卻是判無期徒刑。
我問她,兒子有進步了,該很開心吧?她沉吟半晌,艱難吐出:「老實講,就算看到太陽,我也不會覺得是晴天了。這個日子就是這樣…我兒子的人生停下來了,我的人生也停下來了。」採訪那天,距離母親節僅剩一週,我們問林毓英,想對身為母親的自己說些什麼,她看著鏡頭,情緒瞬間崩潰:「不要難過,走下去吧!為了妳的兒子,走下去吧!」
林毓英從不主動提及肇事者,她坦言心中有恨,再想只是痛苦。「就算凶手在我們面前,那手銬銬的也是我們。我們一輩子就被困囚在這裡了,我們已經走到快第六年了,有哪一個肇事者關得比我們還久?他只是被關幾年而已,我們卻是判無期徒刑。」
我和我的飛毛腿
- 事發時間:2016.7.16
- 受害者:新北市警察局蘆洲分局交通分隊警員陳昭宏
2016年7月16日,陳昭宏的妻子鄭螢姍正要上班,才剛換好制服,就接到林口長庚醫院急急來電,說是先生陳昭宏執勤時車禍,雙腿粉碎性骨折。鄭螢姍六神無主,開車衝往醫院的路上,電話一直來一直來,奪命似的連環來電,卻沒有半通說清楚狀況。鄭螢姍是護理師,心裡慌亂卻明白情況恐怕不樂觀。
我很對不起父母,沒把自己照顧好。
「醫師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要截肢,要我簽同意書。」鄭螢姍怔住,直覺回答:「我不要!」她沒說出口的是,先生才36歲,怎麼要截肢了?那畫面像電影場景,陳昭宏血壓直直落,機器瘋狂作響,醫師從遠處衝過來指著她說:「再不決定,他會死。」但電話那頭,公婆痛喊著:「我們沒到之前,誰都不能動他。」
鄭螢姍是看過X光片的,先生右腿下肢全空了,左腳也粉碎性骨折。她鼓起勇氣告訴陳昭宏,他傷得很重,必須截肢。劇痛中,陳昭宏嘆了口氣:「那以後怎麼辦?那妳怎麼辦?」眼下只有保命的選項,陳昭宏被推進手術房,右腿只能截肢,保留到膝下7公分,左腿小腿硬是接了回去,但被迫縮短5公分。
陳昭宏手術清醒後,發現全身被綁住,只覺得腿好麻,看著醫院天花板的燈光,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記憶都不見了。只記得前晚入睡,醒來就在病房了。」根據媒體報導,事發時,陳昭宏正在執勤,肇事者陳以恩高速撞上陳昭宏,當場血肉模糊。離譜的是,陳女2014年已因酒駕緩刑且吊銷駕照,事發當時是無照駕駛,酒測值高達0.87毫克。
好似刻意遺忘的惡夢,陳昭宏什麼都忘了,忘記在哪裡出事、忘記與妻子的對話,即使重看現場影片,他仍覺得那人不是自己,「我好像滿丟臉的,躺在地上一直叫。」他截肢後,妻子哭過、父母哭過、朋友哭過,他自己卻笑容以對,唯一的痛哭,是為了家人。父親哀痛好好的兒子竟成殘廢,那擊潰他內心最柔軟的所在,「我很對不起父母,沒把自己照顧好。」
陳昭宏的父親也是警察,深知警眷之苦,他兒時最怕當警察,大學畢業後做過法務助理、超商店員、郵差,最後仍穿起人民保姆的制服。但陳昭宏有滿滿的成就感,他經手過無數糾紛、經常提供諮詢,「每次看到民眾笑得很開心,心裡就很欣慰。」住院時,還有民眾到醫院探望他,「他說在電視上看到我,很擔心,就跑來鼓勵我。」
從事發那天起,陳昭宏住在醫院,後轉往護理之家,做了7次手術,右腳膝下皮肉不夠,還得挖起右腳斷肢腳掌的皮肉包覆。今年一月,他開始穿戴義肢,每天都得忍痛復健,平路還好走,稍微崎嶇或上下坡的道路,走沒幾步就汗流浹背,但他很拚命,總是帶著笑,他不想花時間恨肇事者,「快樂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無論如何,我的腿都不會回來了。」
以前想挑戰極限,現在是了解現實殘酷。
我們知道陳昭宏喜歡攀岩,帶他到鄰近岩場,他明顯開心起來,明知手腳不如以往利索,他仍忙不迭抱石上攀。「以前覺得攀岩很有趣,可以挑戰自己的極限。雖然還在復健,也想再挑戰看看,看裝上義肢後,能做到什麼程度。」不一會兒,他滿身汗苦笑:「以前想挑戰極限,現在是了解現實殘酷。但也給我一個目標啦,可以再努力!」
陳昭宏一直住在復健中心,最近,他開始練習「回家」。遇到妻子休假日,他們就一起回淡水的家,努力練習回復正常生活,天氣好時還會出門遛狗。但畢竟缺了一隻腳,有時他睡醒,看著妻子迅速翻身下床,還得穿戴義肢的他忍不住惆悵:「有腳真好!以前怎麼不覺得走路很難呢?」問他義肢重嗎?他笑笑:「不會,其實滿好用的。它叫飛毛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