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甘苦來時要共嚐〉全文朗讀
現在,財富集中、貧富差距逐漸擴大是世界趨勢。根據統計,全世界的一半財富集中在2%的人手裏。吉尼係數(Gini coefficient)是反映財富分配狀況的常用指標,數值介於0與1之間,0表示絕對平等,人與人之間沒有差異;1表示所有財富都歸一個人所有。據說今日的美國已達到0.8,中國0.73。
為了評估目前的趨勢,最近美國一個考古學團隊調查了過去的財富分配大勢。原來貧富不均是人類社會的新現象,源自農業。在更早的時候,人以狩獵-採集維生,生活在小群體中,不定居,總有幾百萬年。直到一百年前,世上仍有一些社群維持那種生活型態。人類學家研究那些社群,參酌過去的記載,發現狩獵-採集社群大體而言講究平等、分享,與古代的「大同」理想、現代的「共產」理想頗有契合之處。
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土地上耕作,未必有同樣的收成
一萬年前,農業在中東興起,人開始定居,社群規模逐漸擴大,財富分配不均的現象才隨之而起,早就是上古史的常識。因為農業的收成容易儲存、累積、世代移交,而農業資源在自然界的分布並不平均,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土地上耕作,未必有同樣的收成。結果財富分配模式成為觀察一個社會的關鍵變項,學者藉以掌握社會的基本特徵,例如社會流動的機會。
美國這個考古團隊決定以住房大小作為衡量財富的判準,計算吉尼係數。他們考察了全世界過去一萬多年的62個考古遺址。最古老的距今一萬一千年,正值農業興起前夕,位於今日敘利亞東北幼發拉底河岸,即古肥沃月灣上,吉尼係數約略為0.2。然後農業社群的基尼係數逐漸上升,與社群規模、政治組織程度相關。人口越多、越集權,基尼係數越高。農業興起2500年之後,無論舊世界(歐、亞、非)、新世界(北美、中美),基尼係數都上升到0.35。然後新世界便沒有太大變化,甚至還有下降的案例。例如西元五世紀的中美洲大城特奧蒂瓦坎(今日墨西哥城東北50公里),顯然是城市規劃的產物,但是全城以中等大小的房子為主,沒有巨大的宮室,基尼係數只有0.12。
土地與牲口都可以遺傳給子女,造成世代不平等
在舊世界,貧富不均的程度則繼續攀升,農業興起6000年之後達到0.6,如古埃及、古羅馬。研究人員推測,新、舊世界的差異可能是新世界缺乏大型家畜(牛、馬、豬):北美洲、中美洲的人從沒馴養過任何家畜。牲口是資本財也是投資工具,是生產工具也是運輸、統治(戰爭)工具。土地與牲口都可以遺傳給子女,造成世代不平等。
看來我們的祖先在比較平等的社群中生活了幾百萬年,並沒有演化出追求「平等」的心性。那麼人有沒有可能從這群考古學家觀察到的歷史大勢中解放出來呢?在「十月革命」一個世紀之後討論這個問題,心情不免異常複雜。
正巧2017年晉入英語世界主流媒體年度好書榜的《大平準》(The great leveler, 2017)就是針對這個問題的答覆。作者席代爾(Walter Scheidel)是經濟史家,出生於奧地利,在維也納大學完成學業,現在是美國史丹福大學的人文學講座教授。
在19世紀,經濟學便號稱「絕望的科學」
席代爾所謂的「大平準」,指大幅降低社會貧富差距的事件。他發現,歷史上只有四種事件能大幅降低貧富差距:大疫、國家崩潰、大規模動員的戰爭、大規模動員的大革命。前兩項歷史上屢見不鮮,後兩項則是廿世紀的新現象,如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共產革命(十月革命、新中國革命)。它們可以類比為《啟示錄》裡的四騎士:大疫、戰爭、飢饉、死神。
那四種事件的共同之處在立即的後果:對社會造成巨大衝擊,席代爾以「休克」一詞概括。生理學上,「休克」指身體當機;在歷史上,指社會既有體制的當機。可是席代爾的分析,對於身陷既有體制底層的人,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這倒不新鮮。在19世紀,經濟學便號稱「絕望的科學」。因為許多明智之士都發現經濟學家對人類前途的展望令人沮喪。例如馬爾薩斯預測,濟貧政策只會降低窮人的生活水準,工資也不可能上升到讓窮人脫貧的地步。馬爾薩斯自己也對這幅前景很悲觀,因為他相信唯一的出路是「絕慾」。一個世紀之後,科技才提供了可行的「節育」選項。
民主體制並不等於「人民作主」
哪裡知道到了廿一世紀,受苦的人又要面對同樣的前景。席代爾不只揭露了歷史現實,還戳破了一些流行的經濟發展「話語」。例如1971年諾貝爾經濟獎得主顧志耐(Simon Kuznets, 1901-1985)的假說:經濟發展初期,貧富差距不免擴大,進入成熟期之後,便會縮小。這個假說經不起歷史檢驗,正是我們過去三十年的經驗。又如教育投資帶來的技能紅利可能被其他因素抵銷,教育投資甚至可能自我抵銷,對這一點流浪教師想必感觸良多。席代爾還提醒讀者:民主體制並不等於「人民作主」;政府主導的改革效果總是有限、短暫。
對於目前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的全球趨勢,席代爾認為歷史的教訓是:基進的政策是危機的產物,而危機的規模必須達到世界大戰的程度,或是十四世紀的黑死病。另一方面,政治決策本身不足以創造顯著的平準結果。在歷史上,拉平社會內部貧富差距的過程,總是由非比尋常的「暴力」驅動。非比尋常的「暴力」才能導致「休克」。他認為,現在不可能發生「大平準」事件。全書的最後一句話是警告:美夢可能以噩夢終場。
學者發現,飽食的個體才可能嘔血利他
其實考古學者與席代爾的研究,只是再度提醒我們:建構理想的人文世界不能指望人性的支援。在自然界,利他行為總是發生於親戚之間,協助陌生個體的利他行為很罕見,最有名的例子是美洲的吸血蝙蝠。吸血蝙蝠必須每晚外出覓食,連續兩晚沒有吸到血不免死亡。學者觀察到飢餓的蝙蝠會向同棲的個體求助,有些個體願意嘔血餵食。學者發現,飽食的個體才可能嘔血利他,不過那種行為的演化前提是:覓食成功率由機運決定。因此相濡以沫無異儲蓄恩情,以便未來提領,亦即「安危他日終須仗」之意。
在人類社會裡,成功者會相信自己的成就全憑機運嗎?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
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