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里尼亞市從2002年起舉辦國際橄欖節,每年秋季,為期5天的國際橄欖節是北賽藝術家迎接國際訪客的熱鬧盛宴。2007年,凱里尼亞市政府偕土裔賽普勒斯漫畫家協會試辦「全國橄欖漫畫獎」,成果不錯,隔年2008年便開始舉辦第一屆「國際橄欖漫畫獎」,邀請世界各地漫畫家參與。
今年的漫畫獎為第7屆。由於「前一位市長不喜歡藝術,」阿提克說,2010至2013年期間,漫畫獎曾停辦4年,於2014年復辦。現任市長功葛度(Nidai Güngördü)是他的好朋友,喜愛藝術,曾和他學舞。阿提克日前忙碌地協助功葛度競選連任市長,6月24日開票,將成功續任4年。
他說,功葛度每年撥款約200萬里拉(約1300萬台幣)推動國內藝術文化,其中15萬里拉給予漫畫獎。每年4月,漫畫獎公開向全球漫畫家徵件,只要題材與橄欖相關,幽默、溫馨、嚴肅、荒誕的內容皆可畫成漫畫。5月下旬徵件截止後,6月各評審委員評選,得獎名單於6月下旬揭曉。除了前3名得獎者獲頒獎金1000至2000歐元外,前9名得獎者均受邀飛至賽普勒斯國際橄欖節免費遊玩。
國際橄欖漫畫獎邀請各國漫畫家
國際橄欖漫畫獎大手筆邀請得獎漫畫家造訪北賽,每位參賽者亦獲得一本國際郵遞、以雪銅紙印刷精裝出版的厚實作品集。然而撐起這個漫畫獎的北賽漫畫評審們幾乎為義務性質。土裔賽普勒斯漫畫家協會會長加吉歐格魯透露,自2014年起,每人每週四到凱里尼亞開會,每年僅領車馬費4000里拉。
加吉歐格魯為協會現任(第3任)會長,指出協會約30名成員,當中只有15人直到今天還繼續作畫。「這裡沒人願付漫畫家稿費。」他打趣問:「臺灣呢?你有沒有工作可以給查克馬克?」除了漫畫週刊《煉獄》主編查克馬克、《賽普勒斯報(Kibris)》一名漫畫家領薪外,幾乎沒有報刊願付稿費支持漫畫家。
雖無法靠漫畫維生,但他也斷然表示,不靠漫畫吃飯,反而可保有創作自由。他說:「我不知道你的國家如何,但在這裡,給錢的人通常希望獲得某些利益,譬如要你為特定立場說話。」因此作畫43年來,除了曾有4年接受《非洲報》每月3000里拉薪水外,他一概拒絕媒體酬勞,只要求一份免費報刊,並強調:「給我自由,別告訴我該畫什麼。」
土裔賽普勒斯漫畫協會成員多為40至50歲,大多是1974年南北分裂後開始作畫的新一代北賽人,本業多為醫師、建築師、教師等,仍自發性舉辦漫畫展覽,也至校園授課。每年的大事國際橄欖漫畫獎即使令成員忙碌不已,在北賽藝術家罕受國際注目的處境裡,這樣的活動卻也是難得的契機,讓本土漫畫家與國際漫畫家交流。
為了增加能見度,國際橄欖漫畫獎的作品集也正與土耳其出版社洽談出版。
加吉歐格魯透露,協會也試圖促進和平交流,邀請希臘漫畫家擔任評審。
他回憶,起初有些希臘漫畫家懷疑、恐懼與北賽漫畫家合作將引來政治壓力,不過協會強調此活動的民間性質,且無政令宣傳目的,希臘漫畫家終於樂於參與。「然而,目前仍沒有希裔賽普勒斯(南賽)漫畫家參與,很不幸地。」他感嘆。
加吉歐格魯補充,先前南北賽漫畫家一起造訪希臘藝術活動時,他曾熱情向主辦單位建議:「我相信做藝術的人都很開明,我們未來應該要多多合作,一起做些什麼。」希臘主辦單位力表贊同。然而令他失望至今的是,對方見面時很親密,離開時就冷淡、疏遠了。「騙子太多」,他再度慨歎。
「為何以藝術製造敵人?用藝術製造和平,不是很好嗎?」加吉歐格魯問。
他與查克馬克均認為,南北賽的歷史負擔來自各國政治力介入後,留下了一團爛攤。但今日離和平愈來愈遠的最大問題,在於南北賽內部無法取得解決之道。
而這是否將禍留明日?
北賽第一代藝術家,也是最後一代擁有南賽成長記憶的土裔藝術家,站在昨日、明日的十字路口,顯得既樂觀又悲觀。
遭國際孤立 以藝術發聲
包含阿提克、查克馬克、加吉歐格魯在內的藝術家均表示,北賽第一個危機,在於人們不相信和平可以發生,亦不認為需要解決方案。「由於歷史陰影,北賽人認為南賽人會殺了他們;南賽人又以為北賽人已向土耳其靠攏,和土耳其一樣貧窮且文化道德低落。」而今南北賽皆有大量移民,原居的希裔、土裔賽普勒斯人口被洗淡,北賽年輕人不像上一輩認識許多南賽居民、懷有情感,因而對賽普勒斯認同感降低。「他們不知道,我們曾經是可以和平住在一起的。」加吉歐格魯說。
第二個危機,是北賽人對土耳其愈益加劇的思想教育未有察覺,對北賽土耳其化缺乏警覺。北賽政府長期倚賴土耳其經濟援助、軍事保護,安於受土耳其餵養,無法獨立作業。既失去自立自強的能力,亦無法抵禦土耳其總統厄多安極權政府對宗教自由、言論自由的箝制。外交上既已缺乏國際支持,若盲目親土耳其,終將不斷樹敵,並遭國際孤立。
1962年出生的阿提克,老家利馬索爾(Limassol)在12歲成為南賽領土,舉家往北遷徙。他對南北分裂前的家園無太多印象,但強調2003年南北賽關口於關閉30年後首度打開的時期,帶給他創作上很大的啟迪。
他回憶,已去世的母親曾在南北賽關口打開後某一天,帶全家人回利馬索爾找老家,看看鄰居還好不好。見面時,喝的咖啡依然如昔(自鄂圖曼時期流傳至今的土耳其咖啡,依然是今日南北賽常見的飲品。)告別時,拄著拐杖的70歲鄰居靜靜地看著前方,說:「自從妳離開後,我就沒有往這個方向看。因為我知道妳已經不在了。」身為晚輩的他也感受到長輩強烈的情緒。
他則被希臘裔的朋友問:「你的希臘話哪裡學的?現在沒人這樣講話啦。」原來日換星移,自己用的已是過時希臘語。
2005年,他偕同英國、馬爾他、希臘與土耳其裔演員一起於劇場進行《三島計畫》,演員們彼此母語不同,但共同花1個月摸索新的理解方式,甚至發明一套新的溝通系統。「《三島計畫》隨後的表演拿了許多獎項。」他說,他希望再次將南北兩端劇場人拉在一起,繼續互相激盪與創作。
他也曾將北賽兩個劇場拉在一起,共演古希臘劇作家亞里斯多芬(Aristophanes)的反戰喜劇《利西翠妲(Lysistrata)》。
「你記得關口打開那天嗎?」阿提克打趣問當時年僅3歲、還是娃娃的女兒。女兒伊爾達(Ilde Atik)今日已是英文流利、幫父親口譯的16歲少女,追隨父親一起在劇場訓練。伊爾達當然沒經歷過上一輩的生離死別,靠的是想像。但她與許多北賽年輕人相同,都清楚知道自己來自一個沒有地位的國家;這一代北賽人有相同的渴望,便是努力往國際舞台發展。
某天,駕車前往劇場與伊爾達等一群年輕演員進行工作坊的路上,他的父親告訴我:「伊爾達想到美國念大學……我哪來的錢?」
當我問阿提克:「你認為自我認同重要嗎?這是否影響你的藝術創作?」伊爾達的雙眼發光,呼喚父親回答。分不清楚臺灣與泰國的伊爾達,在簡單認識臺灣後告訴我:「我們也是不被公認的國家。」
父親阿提克思索了片刻,請她翻譯:「壓力很大。即使我不希望南北分離,但身為土裔賽普勒斯人,我們必須克服情緒、努力強壯起來。我必須接受事實,因為我現在還無法改變事實。」他說:「即使土耳其離我們這麼近,但我們的想法太不同了。希臘也是。我們必須為自己好好地站穩,為所有人的自我認同站穩。」
「不被認同的壓力,確實激勵人更努力證明自己;但同時,遺憾地,無論怎麼努力,也都很難令人看見自己的成長。」
「即使世界各地的人不知道我們,我們依然在這裡,存在著。為了讓自己被看見,我們得更努力一些。」
憂心土耳其新聞自由將影響北賽
阿提克土語、希語都流利,南北賽皆有朋友,亦不時率團出國表演。我請教他:你如何定義自己?
我所在的北賽,於1983年以「北賽普勒斯土耳其共和國(Turkish Republic of Northern Cyprus)」為名獨立建國,或簡稱北賽(Northern Cyprus)。他的回答則為獨立前的舊稱:「土耳其裔賽普勒斯人(Turkish Cypriot)」,如同許多見證南北分裂的第一代北賽人。
不過,阿提克也說,國名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北賽的人口組成在變化,20年後,這裡就沒有賽普勒斯人(Cypriot)。」他分析:「屆時,希臘可能找不到土裔賽普勒斯人,這是很大的危機,但我想人們還沒準備好解決方法……」與漫畫家們相同,他也擔憂土耳其政權伸來的巨爪:「我彷彿可以預見10年後,人們包裹身體、套著頭巾。」
不過,相較於激烈反抗,與政府關係親近的他相信從體制內做改革、採取溫和路線進行調整,才能真正避免危機。「這是成長帶給我的啟示,」他自稱年輕時本熱衷馬克斯思想,既左派且激進,但後來覺得走中間路線反而更能邁向目標。雖憂心未來北賽的言論自由將受限,然而他也相信藝術的力量:「藝術隨批判而生」。
查克馬克等漫畫家就不這麼樂觀了。「我已抗爭35年。」擔任新聞工作多年他的說,近年來北賽雖有教師公會等組織發動集會遊行,於首都尼柯西亞抗議土耳其對北賽的染指,大喊:「土耳其滾回家!」「帶走你的里拉,我們不要你的里拉!」然而許多當地居民反應冷淡。
難道只有坐以待斃嗎?加吉歐格魯形容北賽已成天然監獄,他的歐莫大叔依然在報刊中四處奔走,提醒人們眼睛放亮,別相信政客的巧言令色。
漫畫可以做為抵抗的工具嗎?他好像累了,言不及義地告訴我:「對我來說,用畫畫表達批評比寫字容易。」他將《長話短說》其中一頁翻給我看,那頁的漫畫裡,土耳其官員渴求加入歐盟,卻堅決穿著蘇丹服飾。
北賽加入歐盟的夢想遙遙無期,而當今土耳其已被謔稱為新聞工作者最大的監獄。為了避免未來言論自由緊縮,漫畫家與土耳其漫畫家同樣身陷牢獄之災,我問,協會考不考慮與漫畫組織聯盟(Federation of Cartoonists Organisations, FECO)、國際漫畫家權益組織(Cartoonists Rights Network International,CRNI)等單位串連?
查克馬克話語中透露著悲觀:出事時,或許可以寫一封信去通知。但就算人權組織前來營救,恐怕屆時北賽政府不放行,對方也無可奈何吧。
我問起藝術家們的下一代、下二代──阿提克的女兒仍認真練習劇場、修習英語;查克馬克有位女兒為畫家;加吉歐格魯8歲的孫子觀察力佳,在阿公受訪前一天住院時,畫了一幅阿公躺在病床上打點滴卻依然微笑的漫畫,意外細緻。「或許他未來可以成為漫畫家,」加吉歐格魯說。看來他對漫畫家的命運依然不太悲觀。
我的飛機在南賽的機場起飛,採訪結束後得先穿越進尼柯西亞古城,再步行經過安檢站。已入歐盟、尚未加入申根區的賽普勒斯,不在臺灣護照上蓋章,而給了一張藍色簽證紙。「我們不承認臺灣護照,」入境時海關人員曾說。
或許是巧合,在全球數十間航空公司對中國低頭、相繼將「臺灣」自官方網站除名的這個夏季,我與受訪者的命運在同樣不被公認的事實中交叉。縱然臺灣的命運與北賽普勒斯的悲劇有諸多不同,我仍然時時無法迴避採訪時受訪者會心一笑的苦澀眼神裡,不意流露出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