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歲的張金德每週日固定上教堂做禮拜,週一還要參加討論會。「信上帝卡快活啦。」虔誠的教徒,之前是幫人看風水兼修墓的風水師,風水師通常還兼做墓園管理。他最風光的時候,手上同時管理二百多座墳墓。
基隆出生的張金德,原本是建築業的泥水匠。建築工班的師傅有3名徒弟,張金德是其中一位,因為手藝不精,師傅乾脆要他掌管財務。結果他喜歡交朋友,挪用公款請大家吃飯喝酒,常常工作結束,明明自己不愛看電影,卻還是幫所有人買電影票,請大家看。最後師傅發現,罵他:「我是看你最沒用,才叫你管錢,結果你連錢都管不好!」
張金德學藝不精,似乎也識人不明。有天工班來了一名因為家暴逃家的女工,在工地裡打工度日。張金德看她可憐,借了她一筆錢,沒多久工程結束,女工沒還錢還跑到花蓮工作。張金德也無所謂,直到工地的朋友勸他:「好歹去把錢多少要一點回來吧。」
那年,張金德35歲,隻身到花蓮要債,結果錢沒要到,反倒跟女工談了戀愛,把原本負責的工班放給別人做了。女工後來成了他的妻子,二人到台北繼續逐工地而居。婚後生下一女一子,張金德40歲那年,小兒子出生,他是後來的詩人許赫,從小有心臟病,需要住院治療。浪子老爸開始得認真生活了,他聽聞台北辛亥路一帶需要做墳的師傅。陽宅、陰宅,反正都是房子,他索性一試。
舊照裡的他,是90年代生意最風光的時候,他拿著「通書」查資料。那是風水師人手一本,講述各種施作墳墓、禮儀衝尅的禮儀之書。「做這艱苦囉,天袜光就出門,有時一出去到南部做,一整個月沒回家,嘸法度,囝仔細漢,開銷大。」許赫還記得,家裡常常有從墳裡取出的屍骨要重新處理,再下葬:「有時一整副放在客廳,我嚇死了。」
張金德曾經半夜在墳地裡撿骨,撿完再放在車上,沿著沒燈的山路開車回家,問他不怕嗎?「有什麼好怕的?」不怕有鬼?「人死了就死了,怎會有鬼?」第一次撿人骨是剛做這一行時,颱風過境,把辛亥路山坡上的墳全沖垮了,一具一具白骨在山溝裡載浮載沉:「看到骨頭掉在水溝,還是不忍心,我就用手撈一撈,放在甕仔裡,拿去廟。」
80年代到90年代這20年,台灣人有錢了,辦講究的喪禮,蓋豪華的墳墓。沒賺到錢的,則開始怪是不是祖墳方位出問題。不管有沒有賺到錢,他們都是張金德的客戶。另一張舊照,張金德站在一座宮廟前,他極有生意頭腦,和宮廟乩童合作,事業不順、家庭有問題,乩童說祖墳要改,便要信眾去找張金德改風水。問他相信風水嗎?「那時候沒信主,當然相信。」
2006年,為家操勞的妻子突然常對著他說:「你旁邊怎麼坐一個女的?」甚至還要兒子拿相機對著「那個女」的拍照,要證明真有陌生女子在家出沒。「阮某那個…有點問題啦。」他手指了指頭:「這種病嘸藥醫。」醫生診斷是思覺失調症。
許赫說,因為家裡的風水、修墳生意太好,媽媽累到睡不著,「她睡不著還很高興,因為有更多時間工作,沒睡覺精神不好,就去小診所打營養針提神…就這樣一路弄到生病。」別人遇到災厄到廟裡拜拜、改風水,張金德卻完全沒有這麼做:「做這個嘸效,看醫生卡重要,有時人報南部有什麼厲害的診所,我就包車帶她去打個針,再回來。」
張金德能做的也只是陪伴:「你問我尬意阮某啥?不是尬意啥,是有緣,有緣才會做夫妻,阮嘛常常吵架,人要吵架才會有感情。」妻子病後一年多,受不了精神折磨最後在家自殺。張金德無法接受這件事,總是告訴親友:「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一睡就死去。」妻子的喪禮,他堅持延完整的古禮,停靈停滿49天才出殯,像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他消沉了一陣子,不想出門,基督教會的教友常上門拜訪,帶他參加各種活動,最後決定受洗。
神的轉換就在一瞬間。許赫說,父親受洗之後,沒有任何猶疑就把神桌和祖先牌位全都請垃圾車載走。「反正,阮囝以後沒有要拜,不如我改信基督教,大家都不必拜,卡簡單。」張金德的信仰轉換看似離奇,但實際卻是充滿台灣功利色彩的信仰。
許赫分析父親:「他覺得不同的神有不同的規矩,他以前拜神有很多堅持,幾點才能拜、要準備什麼祭品…今天改信上帝,就要照上帝的規矩…他的信仰很工具性,信不同的神,有不同的目的。」幫人看風水是為了賺錢,年紀大了,沒辦法再繁複的拜神了,沒關係,那就轉信不必拿香的上帝好了。
信上帝還有個好處。妻子剛死的時候,張金德總是對兒子抱怨:「伊很無情,連夢都不來給我夢。」我們重提過世的妻子,他不再以「睡在沙發上」來迴避,細數妻子自殺那天的各種細節:「我沒夢過伊,伊應該是回去上帝身邊,這樣我也放心。」只是,畢竟年紀大了,牧師講道時,張金德常打瞌睡,他不以為意:「上帝知道我的狀況,不會跟我計較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