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書評E05】英國鄉村獸醫的跨州動物救援檔案——《獸醫超日常》
關心海洋、關心環境開發、關心貓狗或野生動物……,並不是彼此無關的事。因為動物和我們都身處於環境之中,是命運交織的共同體。
提到獸醫文學,吉米.哈利的《大地之歌》系列或許是很多人的童年回憶。由於他鄉村獸醫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提到動物醫生,許多人腦海中首先浮現的,可能會是一幅幅幫牛羊接生、或是在客戶家喝著熱茶的畫面──儘管那些故事明明與我們平常帶家中動物去看診的經驗相當不同。這也凸顯出吉米•哈利結合風趣幽默與人情溫暖的寫作風格,某程度上已成為獸醫文學這個寫作系譜的經典,對讀者或後繼的寫作者都影響深遠。無論看診的場所是鄉間、城市、野外或動物園,對象是農場動物、同伴動物或野生動物,這類作品多半都是描述他們如何解決各種疑難雜症,過程中又有哪些驚險有趣或感傷遺憾的事情發生。今天要介紹的《獸醫超日常》基本上也承繼著這個脈絡。
不過,在眾多同類型的作品中,作者強納森.克蘭斯頓有個聽起來非常「與眾不同」的經歷:身為電影《侏儸紀世界:殞落國度》的獸醫顧問,他或許是唯一「縫合過恐龍」的動物醫生。這個頭銜可能會讓讀者對本書多了幾分好奇,尤其中文的書名副標又翻譯成「《侏儸紀世界:殞落國度》特聘獸醫顧問的跨洲診療紀實」,但在此必須先提醒《侏儸紀》的影迷們,若是抱著想要了解幕後花絮的心情來閱讀,絕對是會失望的,因為整本書提到恐龍的篇幅不超過一頁。然而,這個顧問的身分卻可以帶出一個有趣的思考方向:有多少獸醫會為恐龍看病?
如何為一隻九帶犰狳植晶片?
現實生活中,當然不會有任何獸醫需要幫恐龍看病,但這個乍看之下有點荒唐或者說明知故問的問題,卻可以讓我們更深刻地體會克蘭斯頓在書中想強調的一個重點,那就是,獸醫對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物種的認識,未必如一般人想像中那麼多。這麼說並非不尊重或看輕獸醫的專業能力,相反地,把獸醫幻想成無所不能,或許才是輕忽了這門專業的挑戰性以及生物的複雜性。而《獸醫超日常》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也就在於作者竟然選擇在第一章,就「自曝其短」般地分享在執業生涯中向「Google大神」求救的故事,而且還是在看診到一半時,把飼主和「病患」丟在診間,直奔電腦求救!
把他難倒的究竟是什麼呢?答案是一隻被帶來植晶片的九帶犰狳。當飼主客氣地介紹完這隻特殊的寵物,克蘭斯頓發現他「必須面對自己對犰狳一無所知的事實」,不只「沒辦法針對眼前的生物發表有點程度的談話」,更棘手的問題是,對著一隻全身都被一公分厚的鱗甲所覆蓋的生物,要把晶片打在哪裡?於是他做了一件所有現代人遇到難題時都會做的事,就是對著電腦輸入「如何幫犰狳植晶片」?不難想像他找不到什麼很有建設性的答案。(不過你若很有實驗精神,就會發現現在輸入這個項目,首先跳出的當然就是《獸醫超日常》)接下來的過程大家想必也不陌生,就是開始嘗試所有可能的關鍵字組合,只是這個搜尋活動有著嚴苛的時間限制,畢竟很難把飼主丟在診間太久而不令對方不耐甚至起疑,所幸,最終總算有驚無險地來得及用權威的口吻說出「手術還滿簡單的,晶片要植入到左大腿的肌肉。」但這個答案其實不完全來自於將關鍵字進行各種排列組合搜尋的結果,因為他在網路上根本找不到任何「犰狳植晶片」的案例與說明,他之所以成功,在於運用了兩個技巧:類比原則以及水平思考法。
用「橄欖球擒抱術」抓到天鵝
這兩種推論思考的方式,得以打破物種的界線,透過動物的類似特徵來進行診斷,例如同屬後腸發酵動物的迷你馬和兔子在某些情況下可以相提並論;至於犰狳植晶片的位置?克蘭斯頓最後選擇採用注射龜類的方法,因為那是他所能找到最相近的物種。因此,儘管克蘭斯頓在序文中強調這些故事以及動物的種類「沒有時間順序,各個章節也沒有按照這些動物的筆畫或棲地來呈現。生命之美就在於他的多采多姿、亂無章法」,但犰狳這個故事放在全書的第一個章節,確實有他開宗明義的目的。
克蘭斯頓讓我們看到,求救「Google大神」的背後,是源於他過去在獸醫學院的訓練主要針對六種哺乳類:馬、牛、羊、豬、狗、貓;小動物如兔子之類的課程大約幾週的時間;爬蟲類和鳥類相對更少,至於兩棲和魚類?大概幾小時吧。但畢竟這世界上有超過八百七十萬以上的物種,對於一個全科醫療的執業獸醫而言,上述看似「貧富不均」的課程比例是必然的結果。這番說明其實也凸顯出《獸醫超日常》不同於其他輕鬆小品式的獸醫文學之處,他要求讀者一開始就放下對獸醫「神人」般的期待,看到趣味盎然的表象之下,各式各樣「疑難雜症」真正的挑戰是:面對動物,人類的所知永遠不夠。
了解這一點,讀者就不會納悶於這個作者怎麼老是頻頻強調自己對某種動物的無知。看到手術單上填著蜜袋鼯要結紮的時候,他說:「什麼是蜜袋鼯?直到兩天之前,我都還不知道有這種動物存在呢」;當民眾通報有疑似受傷的天鵝時,他焦慮地想著自己「懂的就跟任何一個看熱鬧的路人一樣多」,甚至在內心想像對方接下來可能需要打電話叫救護車來把受到天鵝襲擊的獸醫帶走。當他用「橄欖球擒抱術」抓到天鵝時,也不是得意於自己的成功,而是說「我和天鵝都很訝異牠被牢牢抓住了」;接到客戶一早打來的電話,他的反應是「突然從睡夢中被吵醒,要很清醒、很理智、很有學問地提供專業意見就夠困難的了,更別說對象還牽涉到獸醫課程沒教的八百七十萬種生物之一」。其實就算面對熟悉的生物,只要精神不夠集中,也隨時有出錯的可能,因此我們也會看到他不小心把袋鼠放出來大鬧診療室,或是把死亡母豬的子宮當成結腸送驗。這些大大小小的失誤,反而在在凸顯出面對生命,必須隨時心存謙卑如履薄冰的重要性。
跨洲的野生動物安置與治療
事實上,動物一如人類,每個個體的性格都不一樣,類比原則固然重要,但結合經驗與知識進行的臨場判斷更是成功與否的關鍵,尤其面對野生動物的時候,你不會擁有太多次失手的機會。不小心把袋鼠從籠子裡放出來,只要醫院大門沒有不小心打開,至少還在控制範圍之內;但在一時無法取得麻醉槍的狀態下,為了緊急幫鬃狼導尿,用臨時自製的注射桿,將麻藥注入被飼育員用床墊逼到牆角的鬃狼身上,就是同時關乎人與鬃狼安全的高難度及高風險行動了。而這看似略帶魯莽的決定背後,展現出的卻是基於專業能力進行的判斷,以及拯救動物生命的信念。如果說為犰狳、鬃狼和天鵝等生物看診的經歷滋養了他作為一位英國鄉村獸醫的專業與信心,跨洲的野生動物安置與治療工作,無疑增長了他對動物的愛與信念。換言之,正因為有實力,才無懼「自曝其短」;正因為有信念,在每一個章節最後,他都不厭其煩地列出動物檔案以及保育團體的相關訊息。而他在非洲參與野生動物獸醫治療團的篇章,更是《獸醫超日常》最動人的部分之一。
克蘭斯頓引用了英國博物學家喬伊•亞當森的一段話,讓我們理解在進行野生動物安置或醫療時,每一個細節都不容有失的重要性:「野生動植物是人類做不出來的東西,沒了就是沒了。人類可以重建一座金字塔,但沒辦法重建一套生態系統,或一隻長頸鹿」。每次的行動時間也許只有關鍵的一兩分鐘,但有無數的環節可以在短短幾秒內出錯,而且任何差池都會造成目標動物或團隊成員的傷亡。正因如此,「為動物工作能讓最傲慢的人都學會謙卑,為野生動物工作更是如此」,因為「災難隨時在下一個轉角等著你」。這種工作性質壓力之大,外人恐怕很難想像,而堅持的理由無他──若少了這些專業團隊的援助,野生動物的處境將會更岌岌可危。三歲大的白犀牛薩比的遭遇,就是全書最令人心碎的一章。
去除犀牛角的保育計畫
由於犀牛遭到盜獵者毒手的狀況層出不窮,克蘭斯頓參與了一個去除犀牛角的保育計畫,希望藉由手術讓犀牛成為盜獵者眼中無利可圖的對象,以確保牠們的生命安全。但是,親眼見到薩比破碎的屍體之後,克蘭斯頓沉痛地發現,這個問題遠比他過去所想像地還要更困難與複雜無數倍。他曾經認為開放犀牛角合法買賣會是解決盜獵的方法,也就是從市場的角度來看,開放合法化可以使商品數量增加、獲利下降。以鱷魚為例,開放養殖後確實減少了盜獵野生鱷魚的問題,從而使尼羅鱷免於絕種危機。但犀牛的處境讓他發現,「跟許多問題一樣,你越無知,能想到的答案就越簡單。」如果犀牛角的需求量沒有減少,合法庫存的數量短短幾年內就會售罄,到時候盜獵又會再度恢復原本的規模;另一方面,當商品價格下跌,讓更多人都買得起,犀牛角的需求量反而可能變得更高。
對克蘭斯頓來說,薩比之死讓他親眼目睹人類的貪婪、惡意與殘酷,死於收容所獸欄中的薩比,才幾周大的時候已經歷過盜獵者的傷害,受了槍傷的牠,待在媽媽支離破碎的屍體旁,好不容易得到救援,卻再次遭到毒手,而且很可能是被牠認識、甚至信任的人近距離槍殺。當克蘭斯頓沉重地站在薩比的屍體旁,他聽見不遠處傳來了微弱的哭聲──那是薩比隔壁獸欄的犀牛,焦躁地在圍欄邊走來走去,發出激動的嗚咽。一隻又一隻的犀牛慘遭殺害,如同永無止盡的惡夢。守護犀牛的生命如此艱難,摧毀卻只要一夕之間。
行動的本身就是一種意義
其實,就連克蘭斯頓所參與的合法去除犀牛角計畫,成效也不是那麼盡如人意。曾經到非洲擔任動物志工的作家上田莉棋,在《別讓世界只剩下動物園》一書中,就提到已經有研究發現,由於合法切除犀牛角時,僅會割除九成的角,因此在辛巴威,盜獵者為了剩下的那一成,會連已經去角的犀牛也不放過,加上夜間追蹤時未必看得清楚犀牛究竟有沒有角,盜獵者也會抱著寧殺錯勿放過的心理。盜獵的相關數據比起《獸醫超日常》寫作時的2016年不只沒有好轉,2018年在南非甚至出現過一天之內七隻犀牛被殺害的紀錄。為了拯救犀牛,非洲各國、各保育區試過各種不同的辦法,犀牛的前景依然黯淡。
但這不表示我們就只能和犀牛、或者世界上無數其他同樣珍貴的動物一起坐以待斃,就像明知去除犀牛角未必保護得了犀牛的生命,甚至可能帶來麻醉時猝死等新的風險,但它依然是目前非洲各保育區持續在進行的計畫。而書中其他幾篇故事提到的,將大象、長頸鹿、斑馬等動物進行麻醉並重新安置,對執行的人和動物來說也都有大大小小的風險存在,但行動依然必須持續,因為行動的本身就是一種意義,一種體會到動物與我們休戚與共的意義。克蘭斯頓引用十七世紀詩人約翰.多恩的詩句,「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減損,因為我與人類同為一體,所以別問喪鐘為誰而鳴,它也為你而鳴。」他建議我們不妨將任何人改為任何物種,任何一種滅絕都是我們的減損,而過去每一天,估計「都有兩百個物種步向滅絕」。滅絕沒有回頭路,體認到這一點不代表要放棄希望,而是在明知絕望的情況下繼續行動,那麼,我們至少能如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在《地球盡頭的盡頭》當中形容的那樣:「縱使在一個步向死亡的世界,仍有新的愛不斷萌芽。」
下一回「黃宗潔書評—動物與環境:命運交織的共同體」節目,我將和大家分享強碧.威爾森(Bee Wilson)的《飲食大未來》這本書,探討人與食物關係的前世今生,歡迎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