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音樂總領先時代一步,看似胡亂彈奏的節拍,後來才被眾人發現是傳統戲曲的底蘊。陳明章就像布袋戲裡的「神醫琴魔」怪老子,無論是流行音樂還是傳統歌謠,在他撥弄琴弦的指尖下,都只是滷菜一碟。
今年66歲的陳明章,還是招牌老樣子,戴著橢圓眼鏡,留著絡腮鬍,穿著寬大的麻質布衣和短褲。只是鬍子頭髮又白了一點,像是比較愛藝術的肯德基爺爺。他喝了點酒後,講話速度非常快。可能因為太快了,常常下一個詞句還來不及出現在他腦中,只得暫時用「嘿啦嘿啦」「你了解我的意思嘸?」「著嘸(對不對)」來填塞空白。真的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他就會起身拿月琴來示範,好像樂器才是他的翻譯。
事實上,音樂也真的在他生命中占了那麼重要的地位。1987年,他31歲,幫侯孝賢電影《戀戀風塵》做配樂,獲得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配樂獎時,用一把600元的二手吉他,彈奏出了單純、質樸,哀愁的時代琴音。只是那時候誰都還不識得陳明章,或者說,還沒人想到原來時代也有音色。
「我戀戀(《戀戀風塵》)得獎彼陣,幾乎一片倒,講我屁窒仔(小屁孩)狗屎運,這個拍子都黑白彈。1993年的《戲夢人生》得到法蘭德斯影展配樂獎,他們的嘴才惦去。」問他當時是怎麼面對這些音樂圈的質疑,陳明章只簡單地說了句:「袂啦,袂去跟他們講那些。彼當陣也沒法講,是直覺,猶未有我的理論。」
陳明章用音樂證明自己。1989年他和王明輝、陳主惠等人組成的「黑名單工作室」發行專輯《抓狂歌》,開了「新台語歌運動」的第一槍。專輯裡充滿生命力的吶喊與立場,每首歌的節拍都挑動著初解嚴後的聽眾心跳。之後他發行的《現場作品1》《下午的一齣戲》也都成了傳世的經典專輯。這時大家才開始認識到這個橫空出世的音樂奇才。
20出頭歲的陳明章,偶然間聽到了陳達的音樂,第一次聽見土地的音色。大受震撼的他開始思考什麼是台灣音樂,如何用母語創作。他當時剛退伍,和軍中好友陳明瑜(後來亦是黑名單工作室一員)三不五時就四處亂晃,把所見所聞寫進歌裡。例如〈下午的一齣戲〉,便是描寫他們騎車經過搭好的野台戲棚下,看見下雨天台下沒觀眾看戲的場景。「那時候的歌仔戲已經一直沒落下去,你台灣自己最精髓的文化,被外來文化整個一直砍掉,所以才開始寫。那時候不叫下午的一齣戲這個名字,那時叫做〈戲仔〉組曲,寫戲班的故事。」
彼時陳明章和陳明瑜創作力豐沛,但礙於國語政策,寫出來的歌卻沒有發表機會。那大約是解嚴前10年,正好是民歌末期,劉文正、陳淑華,蘇芮…等人的「明天會更好」年代。時代有聲,只是蓋上了一層飄飄白紗,正向、陽光。
「沒辦法發表啊,你彼陣哪有可能做台語歌啦。彼陣電台在給你禁,電視也給你禁。電台1小時才給你放一條,啊那個是從宋楚瑜來的,整個是文化扭曲啊!」講到這段過去,陳明章依然相當憤慨,語速又更快了些,像是一段狂風暴雨的電吉他Solo,「其實陳明瑜寫的歌詞很反諷,像〈黑夜的雲〉你就是一個妓女,他叫你怎樣你就要怎樣嘛。所以我們台灣人那時候就好像〈賣魚賣肉〉永遠是人家的俎上肉。」
2003年,陳明章跑到恆春向國寶朱丁順拜師學恆春調。此前他已學會南北管、布袋戲、歌仔戲,就只差對恆春調一知半解。「去找朱丁順學7年,他才教我陳達的彈法,把恆春7個調教給我聽。我把它背起來,那時候才融會貫通。」陳明章說。朱丁順在師兄弟裡特別疼陳明章,常常2人坐在門口,切小菜喝薄酒,邊吃喝邊玩琴。「其實講起來,學過他的恆春調以後,內心是一個充足感啦。就是說,我真的有學到,我就跟我朋友說,我現在敢教學生了。」
自此陳明章終於匯流所學,結合深厚吉他功底,自成一家。此時本土意識逐漸抬頭,時代開始回過頭來了解陳明章的琴聲。陳明章成了國寶級樂器月琴代言人,透過調整吉他調弦,開創了「月琴吉他調弦」「南管吉他調弦」「海洋吉他調弦」,精準抓住了從台灣傳統音樂到原住民傳統音樂的各式和聲,被他稱之為2音調弦理論。
我問陳明章,有沒有人質疑過他這套隨興的明章流表現方式?陳明章用鼻子哼了一聲,直白地說:「他們不認真嘛,他們只會2和4轉換(拍子),你要跟他講,怎麼可能!創意是臨時來的,不是說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就是要學這麼多,才馬上可以應用。」
「練到跟怪老子同款,最後純真以後,招數欲用你就會出來了。啊其實那個都是要下功夫啦,啊我這麼多理論和哲學,都背在腦袋裡面。」陳明章越講越激動:「台灣的理論有一個東西很重要啊,我們的戲跟我們的恆春調,它哪有拍子?歌仔戲要算拍子你要怎麼算,北管你去算看看,每次都嘛不一樣,唱得不一樣,都嘛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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