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0 05:58 臺北時間

【一鏡到底】槍與攝影機 烏克蘭紀錄片導演艾莉莎.柯瓦倫科(Alisa Kovale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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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艾莉莎來自擾攘不斷的烏克蘭東部,親俄與反俄勢力常在此爆發武裝衝突。她的紀錄片不只記錄衝突,也特寫衝突裡的人性與希望。
艾莉莎來自擾攘不斷的烏克蘭東部,親俄與反俄勢力常在此爆發武裝衝突。她的紀錄片不只記錄衝突,也特寫衝突裡的人性與希望。
烏俄戰爭進入第20個月,近20萬名烏克蘭士兵傷亡,烏國徵兵陷低潮期。烏克蘭公民艾莉莎.柯瓦倫科在戰爭中扮演多重角色:她是自願加入武裝部隊的女步兵,是紀錄片導演,是一名母親、妻子、女兒,同時是疾呼各國重視戰爭性暴力罪行的倡議者。對她而言,烏俄戰爭2014年就開打了:當年她拍攝烏東衝突,目睹俄軍侵略,也經歷戰爭性暴力,她不懼報復,選擇站出來指認罪行,堅持持續記錄前線。2022年,她在烏東戰區同時扛起槍與攝影機:拍攝是抵抗侵犯,是記錄歷史,也是她留給兒子的戰地情書。

艾莉莎‧柯瓦倫科(Alisa Kovalenko)小檔案

  • 出生:1987年
  • 學歷:基輔國立卡爾賓科-卡里戲劇電影電視大學、安傑伊.瓦依達電影學校
  • 作品:《Alisa in Warland》《Sister Zo》《We Will Not Fade Away(戰火邊緣的青春)》
每當俄軍又轟炸基輔,36歲的烏克蘭紀錄片導演艾莉莎.柯瓦倫科(Alisa Kovalenko)會把6歲的兒子西奧(Theo)藏進浴缸。「如果每次空襲都要躲,所有人都得住防空洞了。」戰爭打了快2年,她說,許多基輔人不躲防空洞了,「人們總得工作。大家都不想再躲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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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俄戰爭前,艾莉莎從未接受專業射擊訓練。戰爭爆發,她決定上前線戰鬥、接受訓練,她說:「我並沒有要成為狙擊手,射擊訓練沒那麼複雜。」(艾莉莎提供)

來自於烏東 把國家穿戴上身 

躲與不躲,都有死亡風險。今年6月,俄羅斯半夜空襲基輔,居民急撤離,一處防空洞卻遭上鎖,婦女兒童無處躲藏,至少3人被砲彈碎片擊中身亡。艾莉莎說,白天西奧去幼稚園,若遇轟炸,老師會帶孩子們躲防空洞,但夜裡,她總讓孩子待在家。「俄軍有時從早炸到晚,總不能每次空襲,都把孩子挖醒、帶他衝防空洞吧?」她滑開手機,照片裡小西奧妥妥躺進浴缸,「浴缸是堅硬石材,旁邊有堅固牆面。就算大轟炸,我丈夫與我從不恐慌。可能因為如此,孩子也蠻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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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俄戰爭爆發時,艾莉莎的兒子西奧(圖)年僅5歲,每當空襲,西奧會乖乖躲進家中浴缸。(艾莉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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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右)相當珍惜與兒子西奧(左)互動的時間,也重視與孩子誠實溝通。她出席影展和外出旅行時,常攜子同行。(艾莉莎提供)
艾莉莎日前帶著獲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水晶熊獎提名的紀錄片《戰火邊緣的青春》(We Will Not Fade Away)來台,參加人權影展。她耳骨鑲著媽媽送的烏克蘭三叉戟國徽耳釘,兩鬢綴著象徵烏克蘭國旗的藍黃髮夾,左右腳分別套以藍黃中筒襪,腕上牢繫家鄉蜂蜜罐拔下來的藍黃相間緞帶,彷彿把整個國家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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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日常穿搭皆融入烏克蘭元素,彷彿把國旗穿在身上。圖為她日前來台出席公開活動,穿著顯眼的藍黃配色中筒襪。
她成長於烏克蘭東南部工業城市札波羅熱(Zaporizhzhia),該區長期遭親俄分離主義勢力控制,基輔中央政權與烏東分離主義分子常在此鏖戰。國際最熟知的,是該區設有歐洲最大民用核子設施札波羅熱電廠,若遭引爆,恐釀輻射外洩危機。
艾莉莎出生於1987年,她4歲時蘇聯解體,與整世代烏克蘭人共同面臨貧乏與失序。她父親是鋼鐵工人,家中有時甚至沒有足夠食物。她母親每年以低價購入一袋棒棒糖,她每月只獲准吃一根。少女的精神層面亦匱乏,「蘇聯解體前,人們不被允許買書。我父親只能偷藏舊報紙,偷偷和人交換。」

執導紀錄片 拍攝戰火中曙光

「我不喜歡我的城市,所以離開。對我來說,去基輔,就像能去紐約一樣。」她17歲獨自離開札波羅熱,一路向西,前往基輔攻讀新聞、電影,優異成績獲政府補助學費,此後執起紀錄片導演筒,記錄的主題,總離不開烏東擾攘的家鄉。
艾莉莎的新片《戰火邊緣的青春》中有整排坦克、有被轟得體無完膚的民宅,戰爭從來簡單粗暴,她的鏡頭卻聚焦人們如何在彈痕斑斑的牆上畫畫,朝斑駁彈孔裡插上鮮花。
她耗時3年,追蹤記錄5名烏東頓巴斯大區少年少女的成長,女孩不加修飾地說:「斯塔尼齊亞(Stanytsia)是世界的屁眼,盧甘斯克是烏克蘭的屁眼,而我們就住在屁眼裡。」男孩用洗腦音樂唱道:「就連惡魔也不來此地。」窮山惡水裡的人們窮極無聊,各自碰壁,仍嘗試找出路。片尾,5人在烏克蘭資助人的幫助下,成功登頂喜馬拉雅山。喜悅沒維持太久,家鄉陷硝煙彈雨,烏克蘭全境遭襲。
艾莉莎不僅是記錄者,也曾是這群孩子,「我來自札波羅熱,頓巴斯是我鄰居。當我遇到這些孩子,發現他們不想重複父母的過去,他們是新一代頓巴斯人,他們想活著、想實現夢想。」
只是,她鏡頭下想活著實現夢想的孩子們,可能沒機會見到這部紀錄片問世。《戰火邊緣的青春》拍攝期間橫跨2019至2022年,期間經歷俄羅斯入侵烏克蘭,5人之中,3人被迫生活在俄占區。截至目前,2名男孩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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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台灣國際人權影展開幕片是艾莉莎執導的《戰火邊緣的青春》,紀錄片未直接呈現烏俄戰事衝突,而是聚焦青少年成長。(佳映娛樂提供)

遭俄軍性侵 矢志會舉槍對抗 

對艾莉莎和許多烏克蘭人而言,烏俄戰爭並非始於去年。2014年初,烏東爆發頓巴斯戰爭,烏軍與親俄的烏東民兵不斷交火,一般相信,莫斯科當時暗中支持親俄的烏東武裝勢力。同年,艾莉莎隻身赴烏克蘭東部頓內次克地區拍攝紀錄片,對象是烏克蘭前線志願部隊。當時她的男友、法國《解放報》記者史提芬(Stéphane Siohan,現為艾莉莎的丈夫)同在烏東工作,正忙於替報社供稿,2人分開行動。艾莉莎在一處遭親俄勢力控制的分離主義檢查站被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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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艾莉莎而言,烏俄戰爭始於2014年。她近日接受本刊專訪,回顧近10年目睹俄軍侵略的證言,其中也包括戰爭性暴力的罪行。
「我去拍攝烏克蘭士兵,一名計程車司機就指控我是烏克蘭軍隊一員。我解釋,我只是在拍紀錄片。然後我就被囚禁了。」
「我男友史提芬知道我被囚禁了。因為我該回到他身邊,而我沒有。他意識到有事發生了。許多外國記者陸續知道我被囚禁,這可能救了我的命—關押我的人知道,國際媒體認識我。他們不能殺我。」
「他們認為我是狙擊手。他們甚至還打了我。我聽到他們討論:『好吧,她沒有哭耶,那她一定是狙擊手。』」
他們為何判斷妳是狙擊手?
「他們覺得每個『與烏克蘭人站在一起的人』都是狙擊手。」
「他們說我是狙擊手、是間諜、是納粹,同時也是一名負責回報火砲座標的人員。他們把一些印著座標的紙張塞入我包包,栽贓我是一名協調員,指控我負責為烏克蘭軍隊發送座標。他們試圖藉此『證明』我是一名軍隊火砲協調員。」
他們甚至還打妳?
「是的,」艾莉莎左腳用力踢向右腳踝,「他們這樣踢我。」
「至少10人,但動手的主要是2人。他們把我帶到行政大樓審訊,過程非常漫長。」
「他們拿走一切,包括我的手機、所有筆記。他們瀏覽我手機訊息,從對話紀錄得知有張SD卡在史提芬那兒,我聽到他們一直討論:該如何拿到那張SD卡?」
「他們從我手機發現史提芬的旅館地址。他們想衝到那間旅館,奪走這張SD卡。」
「我一直沉默。我需要時間思考: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們從我手機訊息得知我爸媽住札波羅熱,恐嚇我若再不說出那張SD卡的下落,就去找我家人和男友,把人關進地下室。他們會想盡辦法折磨我們,例如割掉我的耳朵。」
「我繼續沉默,他們威脅,如果我再不說,就把我交給一個車臣戰士。有個俄羅斯軍官強調:『妳能想像那戰士嗎?他在車臣殺過很多人。他會很高興地割掉妳的耳朵喔。』」
「他們看得出來我的立場親烏克蘭。我什麼都不願說,這令他們暴怒。他們審訊我直到深夜。然後那個俄羅斯軍官把我帶到他的公寓。」
「他強迫我脫去所有衣服,又對我說:『妳應該去浴室。』他要我把浴缸放滿水。他命令我躺上床,趴在我身上,試圖強暴我。我開始哭、求他停止。某個時刻,他停了下來。」
「我不知這傢伙的軍階。他的代號是格羅姆,俄文是『雷』的意思。格羅姆自稱是某情報部門負責人。」
「俄羅斯人想隱瞞他們在頓巴斯的事實。這個格羅姆,自稱來頓巴斯度假,是為了『幫助頓巴斯的人們對抗納粹政權』。他們明明一直在那兒(烏克蘭領土)。西方媒體沉默這麼久,都不敢指出事實。大家都假裝俄羅斯人不在那裡,但其實,他們一、直、就、在、那、裡。」
「所以,一切都很清楚了。對我來說,戰爭早在那個時候(2014年),就開始了。」
「我對自己承諾,如果戰爭有日籠罩烏克蘭,那麼,我將先放下攝影機。我會舉起槍。」
被囚禁4天後,艾莉莎被釋放了。帶著性暴力創傷,她武裝起自己,繼續往返基輔與前線,拍攝烏克蘭志願部隊。有些記憶揮之不去,例如被囚禁時,她曾見格羅姆故意當她的面,扔掉兩名烏克蘭女性的護照,藉此恐嚇艾莉莎若不「配合」,下場就如同她們。這2名烏克蘭女性比她被囚禁得更久、經歷更嚴重毆打。後來怎麼了?她們也經歷性暴力嗎?她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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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耳骨鑲著媽媽送的烏克蘭國徽耳釘,她平日幾乎不會卸下這枚耳釘。

尋找倖存者 組織內互相支持 

艾莉莎被釋放後,並沒有報警,因為報警毫無意義—當時該區域已遭俄軍控制占領。近10年,她從不與家人討論性暴力經歷,「我不想給人帶來負擔、不想讓父母受到打擊。所以,這件事之於我,就像一個緊閉的櫃子。」
重提往事,艾莉莎情緒穩定,她總讓自己忙得停不下來,往返前線拍攝衝突,「我知道我做的事非常重要。我靠忙碌去填平傷口、逃避創傷。這很有效。只是,你需要一直逃、一直逃;如果停下來,『那個東西』就會來找你。」
2019年,她收到一封信,寄件人是與她同樣來自烏東的性暴力倖存者伊琳娜(Iryna Dovgan)。
2014年,52歲的伊琳娜只因公開揮舞烏克蘭國旗、替烏克蘭志願部隊送食物和衣服,就遭親俄武裝分子關押與性虐待。伊琳娜被綁在頓內次克廣場柱子上,脖頸被掛一塊「她殺害我們孩子」的牌子,遭人公開踢踹毆打。《紐約時報》記者Mauricio Lima拍下這一幕,照片公諸於世,武裝分子才在國際壓力下釋放伊琳娜。2019年起,伊琳娜領導烏克蘭性暴力倖存者的支持組織SEMA Ukraine,倡議各國不再容忍任何以性暴力作為戰爭武器的行為,並提供倖存者身心支持。伊琳娜邀請艾莉莎加入倡議行列。
「起初,我不想討論自己的創傷,但聽到她們的故事,我意識到:我需要幫助。於是我加入SEMA的行動。」艾莉莎說,4年以來,愈來愈多倖存者加入SEMA,「俄羅斯的侵略從2014年就開始了,許多烏克蘭婦女早在2014年就經歷戰爭性暴力。我們去了赫爾松,尋找倖存者,我們對話、我們記錄。」
儘管她至今仍無法和家人談論那段被拘禁的遭遇,卻已願意說出證言。她也曾參與SEMA提供的短期線上心理支持計畫,「老實說,短期心理輔導效果不佳…但倖存者們至少能組成網路,互相對話、支持,我認為這點最重要。」

SEMA小檔案

在斯瓦希利語中,SEMA的意思是「大聲說出來」。SEMA於2017年在瑞士日内瓦成立,是聲援全球戰爭性暴力倖存者的非營利組織。2018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剛果醫師慕克維格的基金會資助SEMA,目前已在全球二十多個國家建立服務據點。

SEMA致力凝聚全世界戰時性暴力倖存者、揭露衝突中性暴力的事實,倡議各國重視相關議題,盼結束國家機器對性暴力視而不見、有罪不罰的情況。SEMA成員曾在聯合國婦女地位委員會、人權理事會和聯合國大會發表談話,倡導關懷倖存者、將他們的聲音納入決策。

難面對創傷 因多種痛苦疊加 

倖存近10年,艾莉莎從未接受正規心理治療。她掄起左拳,以右掌包覆左手,緊緊抱著兩個拳頭,解釋始終無法接受心理治療的原因,「經歷這麼多黑暗,如果我現在去看心理醫生,緊接著努力工作,我可能會死。」「若要我現在重新打開那個櫃子、把那些回憶拿出來,它們會毀掉我。所以,我寧可把痛苦打包。」
「現在我的情況是:一個創傷接著另一個創傷,這個痛苦連著那個痛苦,所有傷痛都黏在一起了…」她坦言:「我甚至無法選擇:該經歷哪一種?」
比戰爭性暴力更大的創傷,是戰友戰死。去年11月,艾莉莎離開烏東前線不久,趕赴歐洲各國出席SEMA活動,倡議歐盟重視烏克蘭戰爭性暴力議題,同時忙於剪輯《戰火邊緣的青春》。奔波勞碌之際,烏東前線傳來噩耗:她昔日戰友兼指揮官巴茲陣亡。她盯著手機,趴在旅館床上痛哭,小西奧跑過來抱住她:「媽媽,發生什麼事?」「媽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巴茲當場就死了,」她淡淡說:「俄羅斯人在頓巴斯埋很多地雷。巴茲開車誤觸地雷,當場被炸死。與他同車的副官活了下來,卻被炸得全身破碎,四肢都斷了。」
艾莉莎與巴茲熟識於2014年,彼時她前往烏東拍攝志願部隊,此後一直保持聯繫。去年2月烏俄開戰,艾莉莎沒有忘記當年承諾,主動聯繫巴茲,表明願加入部隊。「巴茲嘗試勸退我,最後他說:『好吧,誰叫妳是個固執的女孩。那妳來吧。』」艾莉莎安頓好家人,隻身奔赴烏東前線,同時扛起攝影機與槍。 

前線錄影音 寫下母子訣別書 

史提芬接受我們視訊訪談,提及他支持妻子上前線,曾引來閒言碎語,「他們告訴我:『史提芬,你怎能接受妻子做這種決定?』」史提芬哭笑不得,「這種想法很怪,好像作為男人,你就有權力告訴伴侶:她該做什麼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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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去年入侵烏克蘭全境,艾莉莎決定親赴烏東前線,扛起攝影機與槍。圖為她抓緊時間,與在基輔的兒子視訊通話。(艾莉莎提供)
史提芬甚至遭報社同事質疑「支持烏克蘭妻子去烏東戰鬥」可能會影響他的新聞專業判斷。對此他回應:「哈囉,我比你們所有人都更專業。我的愛人是軍隊裡的一名士兵,這非但不會讓我成為支持烏克蘭軍隊的激進分子,反而讓我比其他記者擁有更多觀察機會,我與成千上萬烏克蘭人分享非常親密的經歷:恐懼失去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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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丈夫史提芬(左)來自法國,在烏克蘭待了10年,自認已成烏國的一分子。圖為艾莉莎夫婦接受本刊視訊專訪。(陳虹瑾攝)
「我老早知道,艾莉莎很可能參軍。」史提芬與艾莉莎相識於2013年,他形容妻子是理想主義者,「承平時期,大家都可以說自己多麼勇敢。但到了戰爭時刻,並不是所有人都如同自己所稱的那樣勇敢。而我妻子勇敢正直、意志堅強。」
「如果我告訴你,我妻子決定參軍,而我感到很高興,那我就是在撒謊。」史提芬坦言:「她是我兒子的媽媽、我最愛的人,如今她做出一個可能危及我們家庭的決定,她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但另方面,我也明白,如果她無法自由做決定,即使烏克蘭贏了這場戰爭,她也永遠不會快樂。我們都非常重視自由。」
史提芬回憶,當艾莉莎決定奔赴前線,他決定不隱藏任何事實,以簡單語彙如實告知小西奧:「媽媽決定去前線拍攝,這一如她平日的工作。」5歲兒並未哭鬧,只是有時會偷偷告訴史提芬:想念媽媽、害怕媽媽再也不回來了。
「如果今天我不戰鬥,明天我可能無法拍電影、無法書寫。」艾莉莎清楚前線惡寒、戰況膠著,也明白可能從此與所愛之人天人永隔;她從戰地錄下許多影音,有些發給兒子,有些存在雲端,那是日記,是情書,也可能是母子訣別書。
前線網路不穩,她得抓緊時間,趁網路還沒斷,或星鏈(Starlink)尚能運作時,和西奧通話。她還寫了許多信給未來的西奧,「兒子年紀太小,許多事我現在不能對他說,但萬一我死了,當他成為青少年,人生有疑惑,可以閱讀我留下的文字。我寫給兒子的信,並不直接關於戰爭,而是關於愛、關於感受,例如『人們如何理解和感受戰爭』『我們如何與他人交流』。」
她有時寫1大篇,有時只有2、3句,例如:「今晚我睡在戰壕裡。我做了一個關於你的美麗的夢,夢見我們一起游泳、一起看星星。」
艾莉莎在戰區待了4個月,彼時部隊裡只有3名女性,其中2人是醫務兵,她是唯一女性步兵,「女生通常不會加入步兵,因為必須帶槍跑步,有時還得在泥裡打滾。我加入步兵,是因完全信任巴茲。只要有他,我願意加入步兵、甚至砲兵。」
在此之前,艾莉莎沒受過軍事訓練,為了戰鬥,她自願學習射擊。她分析:「如果妳沒有特殊疾病、心臟沒問題、擁有良好身體形態,那就足堪去戰鬥。我當時已在前線,不需每天扛槍跑20公里,當然,若有反攻行動,任務可能非常繁重,2天後,你會感覺槍枝變得非常重…」她坦言,女性體能有先天限制,「軍隊不會要求女生攜帶迫擊砲,因為實在太重了。」

悼已逝同袍 續透過電影發聲 

「部隊生命取決於指揮官。巴茲是我認識最勇敢、經驗最豐富的指揮官之一,他關心士兵,像所有士兵的爸爸,有時我們又會互相開玩笑。有次猛烈砲擊,大家躲起來,他卻待在外頭。後來他說,希望我完成我的電影,不想讓我死在戰壕裡。」巴茲勸她暫時離開前線,她放下槍,重拾紀錄片工作,數月後,前線傳回巴茲死訊。「我本該要在巴茲的部隊戰鬥的…」巴茲戰死時年僅52歲,如果留在他的部隊,艾莉莎也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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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中)在部隊的戰友非死即傷。圖右是她熟識多年的指揮官巴茲,圖左為遭炸重傷的部隊副官。(艾莉莎提供)
截稿前,艾莉莎夫婦正在荷蘭出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IDFA),我們約好視訊聊近況,艾莉莎說,她父母來訊,前晚基輔又遭空襲,導彈落在家附近,西奧彷彿已訓練有素,乖乖爬進浴缸。只是提及巴茲,向來淡定的艾莉莎忽然哇地哭了,視訊那端,她把頭埋進雙手:「我拖了好久,就是不敢去看他…」
「我總覺得,如果見到他的墳墓,那一刻,就真的確定他已經離開了…」死訊已傳來幾個月了,但艾莉莎似乎還沒完全接受。直到今年八月,她才鼓起勇氣去見巴茲,「他是個無所畏懼的指揮官。但也許,他就是太無所畏懼了…」
她傳來照片,「這是巴茲的墳墓。」只見墳前長出大朵玫瑰,墳頭被人放了一隻泰迪熊,大面烏克蘭國旗飄揚。遺照裡巴茲身著迷彩服,直視鏡頭微笑。去看巴茲時,她特地帶上一紙《戰火邊緣的青春》在奧德薩國際電影節獲頒最佳人權類紀錄片的獎狀,她忍不住想,巴茲若還在世,一定邀他來看電影,巴茲可能會吐槽:「傻孩子,比起拿槍,妳還是更擅長拍電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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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4.08.05 15:29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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