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分不清楚左手右手的那個年紀,城市的遠望坑路還叫遠望坑溪,是本南溪下游的一條支流,流到這裡時轉了個大彎,環繞大半個城市。以往這一帶港口漁業興盛,不同季節可以捕獲不少赤鯮、黑鯛、黃魚,還有螃蟹。直至1987年本南水庫興建完工,本南溪下游的水量大幅減少,政府花費了幾年的時間將河道截彎取直,本南溪少了幾個轉折,便直直流向海了。原來的遠望坑溪修築成遠望坑路,寬敞而荒涼,每隔幾年路基就會陷落一點點。
而水庫興建後,經過非常短暫,在歷史上幾乎僅僅一瞬的集水期,水庫上游增加了數十公尺的深度,曾經的本南谷、鷺鷥潭、鸕鷀潭、濛濛谷、火燒樟溪,以及一個小小的,名字已經被遺忘的沿岸村落,都跟著永遠沉入淹沒區了。
植物研究者都知道,日本植物學者宇田川健曾於《Japanese Journal of Botany》發表一篇科學短訊,敘述他新發現的一種杜鵑,只棲息在本南溪上游靠近河道的森林邊緣,但由於標本佚失,無法正式發表為新種。後來的學者在重新修訂杜鵑屬名錄時,想到當地確認宇田川健描述的杜鵑,然而彼時本南水庫已經完工,根據宇田川健的描述,它的棲息地必然完全在淹沒區底下了。於是這種杜鵑的存在與否,就成為了島嶼植物學界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女孩走到屋裡,拎了一把柴刀出來,對著杜鵑基部,作了幾個揮刀的姿勢。
幾天後,我把消息帶給女孩,告訴她這株杜鵑很可能是日本人描述過的那種杜鵑,它還沒有名字,也很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株了。
「啊……聽起來很可惜,但我得把它砍掉了。我只是想在砍掉之前,確定它的名字而已。」
「為什麼?」我驚訝地看著她。她用一種安慰的語氣說:「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怎麼不把杜鵑留在這裡呢?」
「那樣我媽就不願意離開了。」
「難道不能移到別的地方去嗎?或者帶走呀?」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她說:「杜鵑一定要死掉,一定要讓我媽知道它已經死掉了才可以。」
「不能再多留一陣子嗎?」
「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這次我一定把它要砍掉才行。」
女孩走到屋裡,拎了一把柴刀出來,對著杜鵑基部,作了幾個揮刀的姿勢。
「那妳爸呢?」我問。女孩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而停頓在那裡。
「對不起,」為了挽救那株杜鵑,我對於如此冒犯地丟出問句感到相當愧疚。「但是,妳說這是妳爸採的吧。可以多說一點嗎,妳爸的事情。」
我誠懇地表明想法。女孩聽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柴刀捧在手裡端詳,像在細數鐵刀身上的鏽斑。過了很久,我猜想每一塊鏽斑都被她編了號碼,接著她放下柴刀往屋子裡望,我看見她與屋裡一位婦人眼神相碰,彷彿發出了什麼東西破碎的細緻聲響。
「可以陪我走一趟本南橋嗎?」想了那麼久之後她說。
他們都是無根之人,像是漂浮在海上兩個空空的玻璃瓶,偶然碰出了一聲清脆的音響。
本南橋上的燈亮起來了。從城外往城內一盞一盞亮起,就好像有一群透明的人提著燈籠往城裡走去,準備要參加什麼盛會似的。小孩最喜歡抓準時間走到街上,想看橋上燈亮起的那一刻,那讓他們感覺自己也參與了一場隱形的盛宴。
我們都因為恰好看到了燈亮起的美麗時刻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橋上風特別大,我提起勇氣把風衣套在女孩身上。她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把領口拉緊,望向出海口的方向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我和她一樣的動作靠在橋邊。偶爾開過去的車會把她的長頭髮撥得激烈擺動。
「爸以前是捕魚的。」她說。那是她出生之前的事了。
幾十年前跑船的收入相當好,漁獲豐富的時候,幾趟遠航就是別人一年的薪水。漁人上了岸就流連港口附近的酒店,在陽春麵一碗五元的年代,他們懷著一疊千元鈔,連續好幾天日夜飲酒。那時最有名的一間四層樓天富酒店,小姐從身上的味道與肌肉的線條就可以知道客人的職業。她們對漁人特別有一種嚮往,就像漁人對海的嚮往那樣,期待他們在一夜過後把自己的什麼東西也帶到海上。而她父親和母親就是在那個港邊酒店認識的。
他們都是無根之人,像是漂浮在海上兩個空空的玻璃瓶,偶然碰出了一聲清脆的音響。後來年輕的他不但買了一條自己的船,還替她贖了身。
漁業沒落後,每個上岸的漁人都像用螺絲起子在自己眉心鎖了一顆螺絲。
漁業沒落後,每個上岸的漁人都像用螺絲起子在自己眉心鎖了一顆螺絲。有些不適應困頓生活的漁人仍然夜夜買醉,很快財產就乾淨了。自此漁網的網眼愈來愈細,小魚被迫在更年輕的時候面對真正的現代海洋。鬼頭刀這種魚以前是跟下雜魚打成魚丸,現在可以切成一塊一塊當魚排賣,遊客還會覺得稀奇。
父親不捕魚之後,老漁船也就一直擱著,能賣的都拆掉賣了。後來他們只能轉作舊物回收,從垃圾場撿出壞電鍋、壞電扇、壞收音機、壞木頭桌椅、壞掉的舊鐵馬,那些大家以為沒有用的,其實修理過還是可以用的東西,把它們整理好,每天下午搬到城市裡面賣。
有天晚上,父親興奮地跑回家裡,說要出門一趟去捕鯨魚。他迅速收拾細軟,好像早就準備好,終於等到機會離開似的,連母親不滿一錢重的唯一金戒指也帶走了。他很久沒有出海,偶然聽到街上人家傳說有鯨魚跑進了本南溪,他就匆匆找了以前一起跑船的羅漢腳阿三仔,跑到河口乘著別人的小艇追出去了。女孩當時也跑到本南橋上,想看父親出海的樣子,但距離河口太遠了,年幼的她只能呆呆地等在那裡,以為父親晚飯過後就會回來。
「在夢裡,整條河都是會發光的水母。」女孩向橋下伸展雙手,表現無限延展的樣子。
後來父親就沒有回來了。母親找遍了父親以前的朋友,一點消息也沒有,甚至也沒有一個人真的看到他出海。女孩說,這些都是媽說的,她其實並不記得自己想要目送父親這件事,她唯一的印象只是,那天在橋上,整條本南溪都發著一種藍色的光芒。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夢,因為她在後來的夢裡常常獨自一人漂流在藍色的河裡。
「在夢裡,整條河都是會發光的水母。」女孩向橋下伸展雙手,表現無限延展的樣子,對我說:「植物專家我問你喔,這是有可能的嗎?」
「你是說水母嗎?」我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在本南橋上看過水母。
最開始是我的小學死黨跑過來拉著我的手,「快點啦!快點啦!去橋上看,聽說發生大事了。」他眼底火光閃動地說。
夜裡,我們往本南橋跑去。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居民或快或慢地往同一個地方前進,教國語的禿頭沈老師、修五金的肥龍、送報紙的阿文哥哥、賣菜送蔥的阿姨、在學校跟我打架的臭阿宏、賣西瓜汁都摻水摻冰塊的清水伯,好像整個城市的人都被本南橋點亮的燈光吸引過去似地漸漸聚集到橋上。
搶到一個橋邊的位置,我癡迷地望著從海裡緩慢飄來的,無數個你所能想像到最微弱的藍色光點聚集在橋下。彼時我恍惚地以為自己正在掉落進什麼地方,正在往山上流動似的。
那是個非常迷人,同時讓人幻想各種傷害可能性的時刻。我緊張地想,也許明天就不必上學了,也許,爸媽明天就可以放假帶我出去玩也不一定。
是水母!有人說。那些水母在做什麼?有人問而沒有人回答。
即便這是一個有能力把堅硬金屬做成棉花糖的文明城市,但當居民首次見到發出藍光的箱形水母夜裡趨光而來,滿布整條本南溪時,仍然感到靈魂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敲暈那樣許久沒有辦法思考或說話。大多數人懷抱好奇與畏懼站在本南橋上,像小男孩第一次手淫之後呆愣愣的模樣,那是個非常迷人,同時讓人幻想各種傷害可能性的時刻。我緊張地想,也許明天就不必上學了,也許,爸媽明天就可以放假帶我出去玩也不一定。
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我不顧警告,從比較遠的地方溜下去河邊,穿越濃密割人的芒草叢,非常靠近地觀察那時還不知道名字的水母,並深深著迷於這種身體像果凍,掛著一輪纖細柔軟的觸手的生物。同時看到許多擱淺在河岸,緩緩失去光亮的水母,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什麼東西的悲傷。
那晚,盛傳一隻取食水母的楊氏鯨也跟著進到了本南溪,那是在1929年最後一隻楊氏鯨被認為滅絕的五十多年後,唯一一筆可能的目擊記錄。據說各地鯨豚學家幾個小時之內聚集到我們港口,準備好一艘設備昂貴的船就出航了。如果當天牠沒有現身,楊氏鯨的名字也許就會永遠被這個世界遺忘也不一定。而如果女孩父親真的是出航捕鯨的話,可能也會是最後的目擊者之一吧。
「搞不好,我們曾經在本南橋上見過也不一定喔。」我告訴她。
「搞不好,誰知道呢。」她支著下巴,望著漆黑一片的河道。
「誰知道呢。」
妳知道杜鵑的故事還會想要砍杜鵑嗎?
「植物專家,」她轉過頭來,盯著我問:「你知道我爸的故事,還會想阻止我嗎?」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下說:「妳知道杜鵑的故事還會想要砍杜鵑嗎?」
女孩安靜了很久,黑夜裡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但感覺有一隻痛苦的鯨在她的眼窩裡頭打轉。我感到有些愧疚,把左手放上她的左肩,卻不敢擁抱,想了想還是輕輕地放下來。
「對不起。」我說。
「沒有誰對不起誰。」她說。
夜深。我提議送她回去,而她婉拒了。我替她把風衣扣子扣齊,在橋上道別。
她獨自往郊區的方向走去。而我縮緊身子,打著哆嗦,頂著寒冷的晚風走向遠望坑路,等待最後一班駛進城市的公車。(全文完)
作者小傳: 徐振輔,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