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她19歲。他,46歲。她的家庭傳統而保守。他呢?已婚 ,兩個兒子。他是她父親的高爾夫球友,夏天之後,她將北上唸大學,主修藝術史,父親託他就近照顧她。一開始,是告訴她那本有關蘇格拉底的書,他沒找到,願意把自己的先借給她。這是第一封信,1962年10月19日。
從1962年,到1995年,他一共寫了1218封信。 是的,那個沒有手機,沒有網路,連電話都不是那麼普遍的時代,他用白色信紙,藍色墨水,一字一行的寫。否則通常他都只在專用的信紙上,打好的文件下方簽名而已。
最後一封信,是1995年9月22日,他臨終前的四個月,短短的幾行 :
「我的快樂來自想妳,愛妳。妳總是帶給我更多。妳是我這一生的福報。教我如何能不更愛妳?」
他是法國的已故總統密特朗。
密特朗,是帶領法國經歷二次大戰的強人戴高樂的政敵,是帶領法國左派首度拿下政權的社會黨領袖,是在1989柏林圍牆倒下後,積極聯手德國擴大歐盟的重要推手,更是法國歷史上廢除死刑的總統。
1981到1994,他在任的14年裡,重新整建羅浮宮,聘請華人建築師貝聿銘蓋了玻璃金字塔,成立了奧賽美術館,蓋了巴士底( Bastille ) 現代歌劇院和密特朗國家圖書館。
政治,外交和文化各個層面,他都在法國的現代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在他的1996年一月葬禮上,法國人和全世界,才第一次看見她。她戴著黑紗,身旁是一個清秀的黑衣女孩,她們倆就這樣安靜無聲卻又驚天動地的成為密特朗葬禮上最令人愕然驚訝的亮點。她們在所有媒體的鏡頭前, 和密特朗的遺孀丹妮爾和兩個兒子,並肩而立,看著這個共同的男人入土下葬。
法國人這才發現原來密特朗有兩個家庭 : 官方的,公開的全家福是總統夫人和兩位兒子; 另一位從來沒有公開露過臉的未亡人和他的私生女。不過這是在法國。不是因為總統克林頓和一位年輕女實習生發生曖昧的性醜聞,就要被迫接受聽證和審判,差一點下台的美國。在全世界媒體都對法國人「 驚訝之外並無責難」的反應嘖嘖稱奇之時, 法國媒體忙不迭地想要知道,「 她 」到底是誰 ?
她是安般瓊 ( Anne Pingeot ) 。
密特朗常被比喻為法國政壇上人面獅身的神秘人物,身後討論他的書籍不勝枚舉。如果密特朗是個謎樣人物,那安般瓊更是謎中之謎。葬禮上帶著黑紗悲傷垂首的她,把光芒和版面留給了她的女兒。媒體翻遍了記錄,有關她的照片和資料少之又少。所有密特朗的親信,滔滔不絕接受訪問,白頭宮女話當年的回憶錄裏,唯一不能碰的問題,就是她。葬禮過後,她依然無聲無息,徹底從媒體上消失,黑紗,是唯一的一張公開照片。
密特朗過世20年了,灰飛煙滅,已經是上個世紀的歷史人物。簡訊,和微博早已取代了紙短情長的纏綿情書,分手和喜訊都可以在推特的140個英文字母內交代完畢,最私密的悄悄話都需要網軍觀眾的見證和加持,合照也好,自拍也好,我po故我在...才是這個世代最火的風景。信和情書,是和上個世紀一樣,褪色作古的老東西了 。
2016年10月13日,法語國家裏最具聲望,法文出版界最被尊敬的卡立馬 ( Gallimard ) 出版社,秘密籌備了一年多,沒有洩露任何風聲,出版了兩本震驚法國文壇和政壇的作品: 「給安的信 1962-1995 」( Lettres à Anne ) 和「 寫給安的日記 」( Journal pour Anne 1964-1970 )。
作者是....密特朗!
卡立馬出版社第三代負責人特別說明 : 「 我們是普斯特、卡繆、沙特、西蒙波娃的出版社。我們決定出版這些信和日記, 是因為密特朗信裡的文筆, 完全令人出乎意料,在這些信裏,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作家 」。
直白的說,就是 : 我們不是狗仔,不出版八卦。一言以蔽之,文學終究超越政治。
安般瓊是這1200多封信的收信人。在密特朗逝世20年之後, 她再次安靜無聲卻又驚天動地,在法國的政壇和文壇投下一顆炸點! 20年前葬禮上那個垂首悲傷,楚楚可憐的神秘女人,還沒有名字,輿論與媒體眼中原罪的「小三 」、「情婦 」, 唯一的一本關於她的書,書名是「密特朗的人質」( La Captive de Mitterrand ),她是想像中那個見不得天日的地下情人。
聽清楚了, 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對不起,這還不夠震撼。更令人吃驚的是,密特朗完全不是大家印象中的那個人。因為安般瓊不只是女主角,她才是牽著密特朗鼻子走的女王。
密特朗的確是一個令人捉不透的政治人物。他不是政治官僚體系科班出生( ( 就好比如果在台灣,他不是台大法律系,或是台大醫學系...),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和「日安憂鬱 」的作者沙崗,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他的政治生涯裡,因為成功的整合了社會黨領軍的左派的統一聯盟,瓦解了其他小黨,又造成法國第五共和前所未有的左派右派「共治 」,所以一直被視為政壇上權謀深算的大內高手。那些抽絲剝繭想要解剖密特朗的政治密碼的專家學者也好,資深媒體人也好,他們也許都知道密特朗有個地下情人,甚至有個私生女,但是沒有人可以想像密特朗是個怎樣的情人。
他是一個完全為安癡狂的男人。
他在或長或短的信裏,毫不掩飾,沒有保留的,向這個只比他兒子大三歲的年輕女孩,赤裸裸地告白 :
「 對我而言,妳是生命,是死亡,是血肉,是心智,是友誼,是平靜,是喜悅,是痛苦,是這所有一切,衝擊著我,撕扯著我,然而也讓我驚豔,讓我純潔。」
或者是簡單無厘頭的 :「妳的名字是安,我愛妳。」 然後用「安 」發明一連串甜的黏牙的暱稱 : 安寶寶,小安安,寶貝安,我的安.....
他居然還在信裏對自己密集的情書表示抱歉,「不好意思讓我的信佔去妳太多時間。」我的天,這是1965年,他馬上就要宣布和戴高樂一起角逐總統大位了,好像他很閒似的!
不過這個小女生,也不是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政治粉絲。安的家世背景和教育,讓她知道這是一個見不得天日,沒有出口的感情,特別是密特朗的元配,丹妮爾,在政壇也相當活躍,是和密特朗一起打下江山的革命伴侶, 他不可能離婚 。這和他對安的感情沒有關係,他既然娶了丹妮爾,離婚從來就不是他的選項。這是那個時代的遊戲規則和婚姻邏輯。
安才20出頭,一個青春洋溢,活潑聰明的女孩,卻要痛苦的隱藏這個無解又無法拒絕的初戀,在不可說的等待裏被煎熬,被折磨,她唯一的武器是消失,是無聲無息,是不回信,不出現,安的沉默讓密特朗抓狂 : 「我受不了....如果妳知道妳的沉默,妳的遠離讓我有多麼痛苦,我們從星期二之後就沒有見面了....失去妳將會是毀滅,是孤獨,是絕望 。 」
密特朗瘋狂的寫信,因為他不僅害怕她不理她,更無可救藥地嫉妒,或者懷疑她企圖在其他年輕男孩的臂彎裏忘記他 : 「 ….我想像那些年輕的男孩,到妳家接妳,光明正大地被歡迎,然後帶著妳在音樂裡旋轉起舞,他們對妳做一切他們想做的,從午夜到天亮....我無能為力,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相信妳是愛我的,可是,我怎麼能信任一個魔鬼般的小天使?」
安在巴黎大學唸藝術史,密特朗常常焦急的在女生宿舍前等待她的出現,然後失望的離開,留下一封悵然的信。他們一起在愛情的驚濤駭浪裡被淹沒, 被吞噬,被窒息,被風浪追打著,他們倆辛苦的游向彼此,緊緊地牽著彼此的手,從來沒有放棄。他們在短暫困難的幽會相聚裏,燃燒彼此,在溫存與激情的火花裏相互取暖,儲存抵抗不能相見時的能量和冬糧。他們在秘密的枷鎖裏,享受這份狂熱的戀情。密特朗毫不臉紅地在信裏歌頌安的陽光青春 : 「 我喜歡我那雙愛撫過妳身體的手,我喜歡我為你而醉的雙唇,我喜歡我脣齒間屬於妳的味道,那是陽光的記憶,睡前,我捨不得淋浴洗去你在我身體上留下的記憶,妳的香味,妳的溫柔 。 」
密特朗的文字沒有保留,沒有打馬賽克。那個政壇上惜字如金,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在信裏,在安的溫柔鄉裡,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戀愛中的男人。他們的故事像是虛擬世界的游戰,而在真實生活裡,他們是兩條平行線,沒有任何交集,也不允許有交集。
他信裏很少直接提到他的工作,但是他們註定聚少離多,他開始準備競選總統大位,在法國境內四處拜會巡訪,他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甚至認為她會有興趣的資料,收集成剪報,在加上自己的眉批註解,還不時以色筆插畫說明,這是除了情書之外的剪貼日記。
密特朗在世時,從來沒有掩飾過他對文學的喜好,也曾經出過政治評論的書籍,但是遺憾自己的作品不算是文學作品。這些信件和日記讓密特朗的文采有一個秘密出口,可以在冰冷的政治機關之外釋放自己,天馬行空,筆隨心到而不必口是心非,在這些信裏,他可以完完全全的只是他自己,安是唯一的讀者。
1971年,她29歲了,通過了博物館高考。她想要一個最平凡簡單的生活,一份工作,一個不必隱藏的地址,一個可以牽手上街,有名有姓的男朋友。她要一個家。她要求密特朗離開。十年,夠了。
密特朗知道,留下她的唯一方法,是給她一個孩子。1974年12月,他們的女兒瑪乍琳( Mazarine ) 在南部的艾維儂小城誕生,戶口從母姓。她的娘家也算是有頭有臉,生產之後,沒法回家,安一個人帶著娃娃躲到鄉下,假裝是替人照顧新生兒,打工賺錢。從此開始,密特朗在兩個家庭之間來來去去,在兩個女人和孩子間分配假期和週末,聖誕節和新年。反正對兩個家庭而言,他從來都是來去匆匆。
一直到1981年,大選勝利,他登上了總統大位,必須搬進香榭麗宮。安孤獨的抱著剛滿六歲的女兒,看著電視上密特朗和丹妮爾,高舉著象徵社會黨的紅玫瑰,被人群簇擁著,在歡呼聲中,她一個人流著連女兒也不懂的眼淚....密特朗當了總統,她知道自己註定只能被犧牲。
密特朗到底是密特朗,他的字典裡,沒有犧牲,一切都可以妥協。為了家屬的安全起見,安和女兒也必須接受保護。他藉此把安和女兒安置在總統府的側翼廂房,丹妮爾和兒子仍然住在原來巴黎的住所,週一到週五他日理萬機,理所當然的留駐香榭麗宮,週末則屬於元配和兒子。官方出訪和正式國宴有丹妮爾陪伴,脫下總統西裝時,他就回到安的公寓陪女兒。密特朗擔任了兩任總統,一共14年。
也正是因為如此,1981年之後,他們之間的書信就大為減少,再纏綿動人紙短情長的思念,遠遠比不上朝夕相處,晨昏與共,柴米油鹽的簡單平淡。取代的是總統出國或是遠行時的明信片, 反面是簡單的問候和報平安,正面是那些他們兩人永遠無法一起欣賞的名山勝水。
當然,總統的身份也讓再平常的日子不太一樣,1986年奧賽美術館完工,密特朗以總統身份開幕,而負責導覽正是在奧賽美術館工作的安,一向低調的她,一身白衣,披著大紅的披肩,為密特朗和一行貴賓們解說介紹。媒體的攝影機當然是對著總統,安是所有照片裡那個紅衣白裙的背影,鏡頭裡密特朗看著她,微笑著。
她才是他的蒙娜麗莎。
逝者往矣。一輩子都在努力讓自己消失的安般瓊,為什麼現在忽然出現?
其實她並沒有現身,和卡立馬出版社協議的首要條件,就是她不接受任何採訪和曝光。
那她為什麼要把這些信,公開出版?
今年是密特朗的百歲冥誕, 也是他去世20週年。密特朗紀念學院 ( Institut François Mitterrand www.mitterrand.org/ ) 為了準備紀念密特朗的一系列活動,學院的歷史學家很自然的詢問安般瓊,有沒有密特朗留下的書信, 可以提供.....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安保存的,是幾十個紙盒子裏的上千封書信。
他們花了很大的力氣說服她....她終於答應了。丹妮爾五年以前去世了,這些信不會再傷害到她。她於是花了一年的時間,親自把每一封手書打成電腦檔案,核對細節,才把完整的電子檔交給出版社。
在唯一事先錄好的廣播訪問裡,她淡淡的說 : 「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出版?但是我擔心我不在了之後,這些書信的去向。 我寧願在我有生之年自己處理。重新謄寫,也是重新再經歷一次....... 」。
她今年73歲了。這個法國當代最神秘的女人,並不因為這兩本書的出版而有任何妥協,神秘依舊。出版的是密特朗的信,她自己的回信,一封也沒有。這些信,是一環扣一環的線索,吸引讀者一步步的走進這個故事,尋找那個呼之欲出但始終朦朧的身影,那個讓作者魂牽夢縈的女主角,他鍾愛一生的女人。
1000多封情書,那麼多日記,一個希臘悲劇式的愛情故事,因為註定不可能,所以必須在文字裡得到超越,在時間的涅槃裡等待昇華。在這個可以用最俗暴麻辣的字眼,劈腿拍拖出軌偷情小三....來描述任何感情的時代,這些信,就像有些終究要消失的風景,令人只想安靜地閉上眼,掩卷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