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萬華河濱公園的「刈包吉愛心宴」聚集超過一千位用餐者,主辦人刈包吉忙得沒空扒口湯麵。他咧著缺了半顆門牙的大嘴笑:「阮不愛吃這些,等一下阮炒麻油鼠請妳。」
麻油鼠?我瞅了他一眼,天氣已經夠冷,實在不再需要冷笑話。但他更認真了:「嘿!妳真是不知寶,阮吃的攏是特別請南部朋友去田裡抓的甘蔗鼠,肉質比雞肉還嫩還香,不是想買就買得到。」他很熱情,「要不要?阮冰箱還有幾包冷凍存貨,妳拿一包回去自己用麻油、老薑炒一炒。」
雖然我每年只在愛心宴和本名廖榮吉的刈包吉碰頭一次,卻覺他和許多看到鏡頭會抗拒、會刻意正襟危坐的受訪者不同—總隨意就把腳翹在板凳或桌上,總口無遮攔,開口沒幾句就令人難以招架。
他的語彙讓我翻起白眼,卻又覺,沒錯,這就是如假包換的刈包吉。
開席前幾天,我先到刈包攤探詢贊助狀況和開辦計畫,卻遍尋不著他的身影。既然撲空,索性繞到對街寫滿捐款名錄的大紅紙板瞧瞧,沒想竟見到一白髮「老街友」倒在臨時搭起的木板上,一隻腳還翹在鐵皮牆上呼呼大睡。
我定睛一看,這不是刈包吉嗎?喊了聲「阿伯!」他從朦朧裡起身,故意裝作失望,「喔!是妳喔!怎不是落翅仔?」他的語彙讓我翻起白眼,卻又覺,沒錯,這就是如假包換的刈包吉,行為和言語都不修邊幅,十足艋舺氣味。
刈包吉77歲了。因為兩歲喪父,他沒唸完小學就外出工作。15歲開始,他到艋舺一帶學印刷;退伍後,回到艋舺自營手推印刷廠。生意最興盛時,三民書局一半以上的印刷業務由他包辦,東華、開明、復興書局也是他的客戶。
印刷讓他賺進大把鈔票,也讓他失去好幾截手指頭。若有人問起,他總是大剌剌攤開雙手,不摻一絲悲情,「早期很多做印刷的人都被機器輾斷手指,這有啥了不起?我算運氣好,只有右手中指接不回來,左手第四、五指接回來,又擱用了好幾十年。」
「妳嘛拜託ㄟ,這兒是艋舺捏,當然越做越黑,最多時小姐有二、三十人。」
但30多年前電腦印刷技術興起,他的傳統印刷廠被打趴在地,朋友找他合夥開卡拉OK。
第一次聽到時,我醞釀許久才敢問,是有「小姐」那種卡拉OK嗎?他聲音大得路人都聽得見,「妳嘛拜託ㄟ,這兒是艋舺捏,當然是越做越黑,最多時小姐有二、三十人。」他根本不避諱,反是我得拚命拜託他「卡小聲些」。
但龍蛇雜處的地方問題多,賭客和簽帳的人都多,5年後他決定抽腳,改和太太一起賣刈包。「刈包是阮某先賣的,附近阿公、卡拉OK店多,主要做傍晚到天亮這段時間的生意。」十幾年前,太太過世了,他獨自顧攤,近幾年又交給兒子經營。
會開始款待街友,也是在賣刈包後,「剛開始只是多買2、3十斤豬腳、鴨肉,自己在家煮煮,過年期間連續5、6天拿到騎樓分給街友吃,沒想到吃的人越來越多,從最初3、4十人,現已增加至一千多人。」他搔搔一頭亂髮,「阮根本也沒想過會變這樣?」
花一千萬元,他不心疼,但住旅舍一夜八百元,就嫌太貴。
於是,萬華開始出現各種傳言,有說刈包吉真是好心人,有說刈包吉頭殼壞去,有說刈包吉發了。他還是不避諱,「阮阿爸在土城有塊『狗屎地』,卡早沒人要,後來開發,阮有分到一些錢,就拿來用。」而且,以前他沒搞「這麼大齣」,「是這4、5年來吃的人越來越多,阮自掏腰包越來越多,算算應該已超過千萬元。」
他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怎麼猜,最大的興趣是開車去旅行、釣魚。「從前我還沒讓兒子接手時,每到夏天就會在攤上擺一張寫有『海邊釣魚度小月,夏天休三個月』的厚紙板,四處釣魚遛達時,就睡帳棚或車上。」
他自有一套用錢邏輯,花一千萬元,他不心疼,但住旅舍一夜八百元,就嫌太貴。「有些事有必要,有些事沒必要,不能拿來相比。」
不過,刈包吉終究老了。今年開席首日,他不再像往年那樣滿場跑,每站幾分鐘就得找地方坐下,他突然說:「阿伯老囉,搞不好明年就死了,天知道還能不能再辦下一次?」我再次語塞,他馬上又嘻皮笑臉:「哪個人不會死,阿伯若死了,妳要來給我上香!」
說著說著,他又把腳翹到椅子扶手。他的習慣性動作讓我想起那天他倒在木板上睡時,他一位在地老友形容:「這傢伙真的是萬華的丐幫幫主,找遍全台灣應該很難再找到了。」當時,我點頭如搗蒜,覺得真是貼切極了。
首圖:刈包吉出身貧困,因此能體會底層人們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