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她忽然敲我,說她有篇稿子無論如何都想刊出來,就是〈石頭之愛〉。」《印刻》雜誌編輯蔡先生回憶起收到林奕含投稿的情境,她因為文書軟體壞掉,很抱歉地直接把全文貼在臉書訊息上交給他,那是在她自殺前一天的來訊,「我看到新聞很驚訝,當下也沒太特別的情緒,就很驚訝。」
稍早之前,蔡先生為了作家王安憶的專題,曾向林奕含邀稿,她挑選王安憶的名著《長恨歌》,寫了一篇短稿〈弄堂〉,她在臉書上說,這是「第一次有文章在雜誌上」。交稿時,她也同時投稿一篇文章〈在好久好久以前〉,蔡先生原本就預計安排在6月的《印刻》刊出。「這2篇文章跟她之前發表過的文章和她小說的調性是一貫的。」但蔡先生也強調,「我沒有做特別聯想和解讀,也不想做這樣的事。」
《印刻》雜誌副總編輯丁名慶說:「就算是寫王安憶,有心人還是會從裡面去牽,像『是男人無情,還是歲月無情』。」王安憶的《長恨歌》描寫一名上海女子的情與愛,然而女子40歲就命喪黃泉。短文中林奕含似乎也將自己的遭遇投射在內,「我故鄉在台南,台南馬路寬大。長大初初搬到台北,住進巷子。抬頭看天空,天空竟是十字架形狀。才第一次明白王安憶的弄堂(按:上海的小巷)。面對那樣的天空,無辜也會認罪:我有罪,我又愛上了人。」
「一般人寫散文不會那麼輕易動員『死』、『自殺』,這個不輕易不表示不可以,只是一般我們會拉煞車。」丁名慶看過林奕含2篇遺作〈在好久好久以前〉和〈石頭之愛〉後,他認為即便是散文但因為資訊不夠充足,他也傾向不多做聯想,但還是覺得林奕含太把自己投入文章裡了,「一般人不會去講或寫出來的字眼,在她這邊是比較多的,那些字眼甚至包括『愛』『恨』。以『愛』來說,在文字中用太多就會廉價,可是她算是蠻敢用的。這牽涉到寫作者客觀判斷的程度,我無法因此去猜她的生命是否到風雨飄搖的階段,只能說她這個文字作品的客觀判斷煞車是鬆的。」
我們無法認識林奕含,但2篇文章部分改寫自她的臉書文字,令人對她的遭遇有更深刻的聯想。〈在好久好久以前〉一開始原欲講述高中時期王子與公主(他與她)的故事,卻很快在第2段急轉直下,「她才剛從精神病房出來,才第一次吞安眠藥,第一次上吊⋯⋯她開始哭,說不行,說他什麼都不知道,說她已經不天真了。說到了你的事情。」
文章中「你」的出現,硬生生橫斷公主的美夢,這個「你」一如林奕含許多文章中透露的,似乎就是傷害她至深、讓她人生陷落困惑的那個人。「要如何解釋:是的,你吻了我,但我並未吻你。是的,你做了我,但我沒有做。是的,那時,我與你在一起,但我並不在那裡。這一切,要如何解釋,又為什麼要解釋?」因那場劇烈撼動生命的事件,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那年,那天,你像夏天的鵝絨被,不合時宜地蓋在她身上,感情強烈到兇惡⋯⋯你清澈的惡意,她頓時間感到加倍赤裸,無所措其手足。」
文章末尾她寫到,「也許她早該明白,就像托爾斯泰描寫當年俄法戰爭,軍隊棄守莫斯科,撤退時把整個莫斯科城焚毀了——你也像個兵,在離開她的時候,把不能帶走的東西,全部焚毀了。」對照林奕含的臉書貼文,她在交稿前一天的3月26日寫下一段類似的文字:「我生命早年的創傷事件之於我/好像那時俄法戰爭棄守莫斯科,撤退時把整個莫斯科城焚毀了/我的創傷也好像一個軍隊,在離開之際把不能帶走的東西給全部焚毀了。」兩相對照,「我的創傷」即是「你」。
另一篇〈石頭之愛〉是在她自殺前一天,希望雜誌「無論如何」都能刊出的文章。其主述者儼然是林奕含本人,或者說,是她讓我們在臉書上認識的那個人:喜歡少女時代的太妍,崇仰文學,定期回診精神科⋯⋯,還有,20歲住精神病院,帶了一公尺的書,看完了竟還不能出院,只好從頭再看一次。
她在文中重述一次生命裡的那場裂變,「那些年裡,我時常想『邯鄲學步』這個成語不是這樣來的嗎?到邯鄲學走路,未能得到約略的模樣,又忘記他原本的步伐,只好爬著回去了。我覺得之於張愛玲或你都是如此。我忘記在張愛玲之前文章是怎麼寫的,也忘記在你之前是怎麼活的,只好爬著回去了。」
因為「爬著回去」,她「生命最壯麗的時光」只剩下先生為她起身斟水的2步距離,渺小至此。歷經人生重創,她肺腑直言心中願望:「做什麼美人、千金、天才,我只想健健康康地愛人,健健康康地被愛。」確實,過往的美麗標籤,只是更強化她心中的那份悲憤。
如同石頭的渺小,卻含納巨大的悲傷,文章最末像是她對生命終了的預告:「也許我從來有自毀的傾向。小學2年級時在作文簿寫了:『媽媽打我,好像有一顆大石頭壓在心上,我想自殺。』『石頭』兩個字的『口』部分寫得極飽、極鼓、極深、極刻,幾乎要撐破綠紋格子,象形那幼小、卻如此巨大的悲傷。」如同她鍾愛的女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1941年患重鬱症的吳爾芙在口袋裝滿石頭,走入自家附近的歐塞河自殺身亡。
回顧她的臉書,她似乎極愛使用「石頭」意象,臉書封面摘取一段大江健三郎母親的話:「健三郎想起了我說的一小句話,寫進了書裡:『我沒有辦法重新活過,可是我們可以重新活過』這一句話。健三郎寫那句話,就跟把那句話寫在小石頭上丟出去是一樣的。健三郎所投出去的就是『我』這個小石。」
細觀「我沒有辦法重新活過,可是我們可以重新活過」這句話,「我」是發了瘋的房思琪,也是生命走向盡頭的她,「我們」可能是「房思琪們」,那些受了委屈、或將被玷汙的女孩們。她無法重新活過,卻要設法希望「房思琪們」能重新活過。她把自己化作石頭,投入水裡,希望激起更大的漣漪。
這2篇遺作加強了文學與現實的關聯,但願林奕含是最後一顆自我犧牲的石頭,她的「石頭之愛」能把漣漪激成水花,水花捲成浪花,浪花變成海嘯,翻天覆地地吞噬掉一切不堪的腐朽,讓天真的女孩們重新活過她們應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