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家時訪問時,他劈頭問我:「你們來採訪我遠東建築獎的事,不怕廣告受影響嗎?」
還有在劍道館訪問時,他問:「你們拍這些畫面,真的會用到嗎?」
還有在齋明寺聽他一路導覽時,他問:「你們一個採訪出機這麼多次,不會太耗成本嗎?」
問題真的很多,那感覺有點像他「得獎」要檢驗給獎單位,如2013年,他被推薦入圍內政部主辦的傑出建築師獎,覺得過程繁瑣,主動退出。2015年,他再度被推薦,接受了,但缺席頒獎典禮,「因為頒獎者是營建署長,長得沒我帥,也沒設計過什麼像樣的房子,憑什麼頒獎給我?憑他升官發財的本事嗎?」
這是採訪結束後,我以極度謹慎的字句發信給他追問細節時,他給的回覆,而且開頭就體貼地說:「其實你不用覺得為難,反正我又不怕問。」
當下我真有種「通過測試了」的感覺。
然而其實他也沒那麼偉大。只是有點理想而已,也並非永遠站在「雞蛋方」,非得和高牆作對不可。他說:「我重視的,是要看見問題的核心,或是大家不願面對的真相。好比那篇文章(退出遠東建築獎決選的聲明文)寫得很清楚的是,水泥是內需型產業,挖那麼多去外銷,幹嘛呢?除了賺外匯,還剩什麼?」
又好比他提過太太在景觀設計師的生涯中,曾經接到一個案子,案主想種樹,但又想要不用花時間照顧,不會有落葉凋謝的樹,問她:這個樹有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弄出來?最後太太的回答是:「就是不要種!」
接著就退出了景觀設計界。就像他淡出了建築設計界。因為很難妥協,又找不到不妥協的辦法——這個過程,偏偏也是他認為設計最有趣的地方:「在限制裡解決問題」,但這限制不是人給的,而是自然。地貌、樹、已有的舊建築,他走一遍,看地形圖,想,怎樣能在不破壞的前提下發揮?「那過程很像解難題,想到了,就像一個開關打開了,click一聲!」
只是有些難題始終等不到那聲「click」。不管是農舍,還是水泥,或者遠東䢖築獎的事。「我們很認真寫了一篇的看法跟觀點,可是始終等不到分量差不多的,來跟我說:『你錯了!』他拿出一堆證據來說服我。我很期望有這樣的論點,但沒有。」
在我們信件往返的最後一封信,他終於忍不住說:「我接受你們的採訪,其實有私心,希望這則報導能讓我對遠東集團的批判脈絡更加清晰,我私心期待能夠引起更多的省思。這顆行星的時間所剩無幾……」隨信附上美國影集《新聞急先鋒》一段講述地球已病入膏肓的片段,給我參考。
很自然地想起去看他練劍道,快狠準,一個蹬步,大喝一聲,劍就打在對手面罩或腰上,看來很像一個退休的殺手技癢,就找點其他類似的「娛樂」來做。他在寶藏巖劍道場的老師范揚揚說:「他學劍道非常認真、用功,絕對是班上屬一屬二。」雖然他稱是因為受傷了不宜再打羽球了所以改練劍道,但再追問就會發現,那其實也不像運動,「更像是一種心境上的修行。」
只不知道是否因為修行有效,這殺氣騰騰的前殺手,偶爾還是會露出親和的一面,像是我們在家他拍攝,他從頭到尾不自在,倒是聊起賤價賣二手書「像廢紙秤斤」,各式美劇日劇時,他就非常起勁,變得很能閒話家常。
在齋明寺也是一樣。攝影師要他在自己作品前擺拍,非得我同時和他聊天(或站在樹旁)才自然些,多拍了幾個CUT,就不行了,帶點孩子氣地脫口說:「不要拍了啦!我們趕快來玩空拍機吧!」
這樣的時候,他又一點都不難相處,一點也沒有殺手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