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我不喜歡的柴可夫斯基〉全文朗讀
我常聽音樂,也在文章中偶爾談到音樂的事,但我很少談柴可夫斯基,原因是什麼,老實說有點複雜,說簡單一點,我不很喜歡這個人,也不很喜歡他的音樂。
他太過彆扭,又太過陰暗,這種人不是很討喜。要談他的音樂,老實說得從很廣泛的角度談起,他音樂尤其是交響曲的配器法很突出,有些聲音是在其他音樂家作品上難以聽到的。他善創造旋律,把本不出色的鄉里民歌融入作品中,一放進去,就顯得有振聾發聵的氣勢了。他又善用管樂,以製造音樂的「縱深」,他的木管部分特別好,尤喜巴松管(bassoon)與低音巴松管(double bassoon),不論芭蕾舞曲與交響曲,都有很好的音效,他也喜歡用撥弦的方式來處理弦樂,譬如第四號交響曲第三樂章的部分,把音樂弄得輕快跳躍,跟《胡桃鉗》與《天鵝湖》中的某些樂段很相似。他是個十分注意音效的作曲家,在他的任何一個作品中,都有極光彩的段落,但起落很大,造成收放跌宕之姿,可以投人所好,但過了也令人討厭。
假如沒了激情,就不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了
我曾看過一篇西方的評述文章,說柴可夫斯基的幾個交響曲有「拜倫式的衝動與感情迸發」,所謂拜倫式的衝動便是像詩人一般,靈感來了,萬馬奔騰,靈感一走,又槁木死灰了。我不喜歡作品中充滿自憐式的激情,不論音樂或文學,不巧的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這成份很多。
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柴可夫斯基也有極典雅又沉穩的好作品,舉例來說,他為小提琴寫的D大調協奏曲與為鋼琴寫的降B小調協奏曲,不論以任何標準而言,都是傑出的好東西。當然,都有他獨有的激情貫穿其中,我們不能阻止他使用激情,假如沒了它,就不是柴可夫斯基了,「好」的激情讓我們覺得靈魂也受到激發,一片煥然,毫不俗氣,有時我們欣賞柴可夫斯基,其實便是欣賞他的這一部分。就以他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來說吧,貝多芬與布拉姆斯都有同樣的曲目,都是D大調,在音樂史上號稱「三D」,貝多芬的古典崇高,布拉姆斯的糾纏細緻,都是柴氏不及的,但柴氏的作品有他特殊的地方色彩,有他高亢的激情與徹底毀滅的預感,所以也極動人,我一直覺得,在三D之中,柴可夫斯基的是最有「動感」的作品,聽了總讓人情緒波動,久久不能平復。
他一生寫過七首交響曲,但第七首寫於他死的前一年(1892),沒寫完自己把它毀了,死後由別人幫他續完,所以算不得是他的作品,歷來也很少有人演奏,只聽說有奧曼第指標費城管弦樂團演出過,我也從沒聽過,被一般人「承認」的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曲,只有六首。這六首作品,有四首帶有標題,只第四第五號沒有,分別是第一號的《冬日之夢》、第二號的《小俄羅斯》、第三號的《波蘭》及第六號的《悲愴》。可見他深受歐洲藝術浪漫運動的啟發,當時音樂界流行標題音樂,引領這個風氣的是李斯特。柴可夫斯基也跟李斯特一樣,寫了不少的交響詩或稱做「交響幻想曲」的曲子,都有鮮明的標題,譬如交響幻想曲《暴風雨》、《里米尼的弗蘭切斯卡》(Francésca da Rimini)、《1812年序曲》、《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等等的,都是極重音效的名曲,這類曲子,偶爾聽聽覺得很好,聽多了,或放在一塊兒聽,便讓人受不了,總有些膩的感覺。
台北衡陽路上有家取名「田園」的咖啡廳,專門放古典音樂
提起這幾個音響絕佳的曲目,倒有一段故事。我讀大學的時候,台灣的經濟還在困窘年代,當時很少有家庭能夠欣賞音樂的。一天我一位讀外文系的學長告訴我,台北衡陽路上有家取名「田園」的咖啡廳,裡面有好的音響,專門放古典音樂,有一次他在裡面聽他們放柴可夫斯基的《1812年序曲》,簡直要把玻璃窗都要震破了,說從未聽過有那麼嘹亮的音色,要我有閒不妨去聽聽。我當時當然「有閒」,卻阮囊羞澀得很,聽說裡面喝杯咖啡得花我三天糧草錢,心雖嚮往,卻始終沒踏進過門。直到我後來大學畢業,在中學教書,那時的「田園」並未荒蕪,仍開著,一天我與少年時的朋友相會,那位朋友是女的,也算喜歡音樂,我們經過田園,她表示也久聞其名,我說不妨進去看看,也許能聽一下音樂。這時的田園已搬到原址的二樓,我們上樓推開門一片漆黑,有一女性「領班」拿著手電筒領我們入座,都是高背的「卡座」,走道還有盆栽擋著,才知道這家咖啡廳已變成讓情人發洩熱情的幽會場了,裡面根本沒有音樂可欣賞,我與她發現不對,拔腿便跑了。
但與《1812年序曲》的「情緣」未了。我讀博士班的時候,有次與幾位好友在不默領軍下到一位音響迷家中聽唱片,不默原叫陳瑞庚,是我們博士班的學長,善於書法,當時已留校任教,不默是他在音響雜誌寫文章的筆名。不默是廣東人,也有人叫他「水缸」,是因為瑞庚這名字用廣東話讀就成了「水缸」了。不默的那位音響迷朋友住在信義路,當時信義路還很亂,他們家好像是個專賣各式鐵釘的五金商店,小小的店面又暗又髒,架子上堆滿一盒盒鐵釘,有的打開了有的沒開,反正亂得很,走道又擠又黑,我們幾乎在摸索的情況下爬上好幾個狹又窄的樓梯,走到舊樓的頂層,是一幢木製的小屋。
大家凝肅聆聽,序奏很長,也覺得樂器分明
進到小屋覺得有些晃,原來那位音響迷是用三根大彈簧接在屋下,把整幢房子當成放喇叭的架子,據說這樣可以「吸震」,讓聽到的聲音更真實。屋裡還有幾個來聽音樂的,他安排我們坐好之後,就在唱盤上架起唱片,是張黑膠唱片,一聽就知道是柴可夫斯基的《1812年序曲》,原來是張講音效的Telarc唱片,由Erich Kunzel指揮Cincinnati Symphony Orchestra 演出的那個版本。這張唱片,據說後面的大炮聲音是來自真實的陸軍野戰炮,唱片上附有警告標示,說假如音響設備不佳,千萬不要把音量放得太大,以免毀了器材,但音響迷對自己這套音響信心滿滿,自然把音量開到最大。他有四個跟人一般高的Infiniti全音域大喇叭,再加上兩具放在我們身後的超低頻,每個喇叭都有自己的後極擴大機,唱片的聲音由唱盤傳到前極,再由前極上的分音器把要輸出的聲音傳到幾個不同的後極,而我記得他的前後極都是傳統的真空管式的,一開機就覺得一片灼熱傳來。大家凝肅聆聽,序奏很長,也覺得樂器分明,音部清晰到從未聽過的地步。《1812年序曲》是描寫該年拿破崙攻打俄羅斯的故事,最後俄羅斯把法軍打敗,跟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的部分場景一樣。曲終慶祝勝利,在雜亂的教堂鐘聲中大炮發射了,幾聲巨響,簡直地動山搖,把我們坐在裡頭的木屋震得晃動不已,才知道那位音響迷在屋下裝了彈簧不是在「吸震」,而是刻意製造我們身歷其險的跌宕之勢。耳朵受此洗禮,一時全空,走出屋子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了,這時才體會老子說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的道理。
柴可夫斯基的「名曲」不少,算是音樂會的寵兒,這一方面得利於他樂曲的通俗,他為充滿童話意味的芭蕾舞寫過膾炙人口的舞曲,還有為莎士比亞的戲劇寫過交響序曲,譬如《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與《暴風雨》等,在音樂會都是響噹噹的作品,常能聽到。當然最著名的是前面所說的小提琴與鋼琴兩首協奏曲了,歷來的「名盤」,可說不計其數,有名的小提琴與鋼琴家,幾乎沒人沒演奏過。但柴可夫斯基的這兩首曲子其實很不好表現,當然氣魄大,得有獨當一面的力氣來支撐,沒力氣的人是不宜演出的,其次是這兩首曲子都有高度技巧的部分,尤其是小提琴協奏曲,第一與第三樂章結束之前一大段亮麗無比的炫技樂段,沒有一定「火候」是不敢去碰它的,當然有本事人的把它演奏出來,那高密度的樂音會把聽的人帶入恍惚迷離的境界,不論奏者與聽者都一樣。
柴可夫斯基幾個「大」曲子,是為青春的壯麗美景所寫的
古典音樂會有一規矩,就是要等樂曲整個演奏完畢才能鼓掌喝彩,否則叫做不禮貌,但柴式的這首協奏曲好像常常例外,我看過好幾個現場演出的影片,聽眾被精彩的演出所「逼」,往往在第一樂章剛結束就鼓掌不已,一次是在俄羅斯,一位女性小提琴演奏家擔綱演出時,一次是大約八零年代初由當時看起來還年輕的小提琴家帕爾曼(Itzhak Perlman)演出的,由奧曼第(Eugene Ormandy,1899-1985)指揮英國的愛樂交響樂團擔任協奏,這次演出精彩極了,帕爾曼把第一樂章剛奏完還沒放下弓,就聽到一片掌聲雜著喧嘩從四周響起,害得指揮與坐在椅上的演奏家一臉尷尬(帕爾曼患小兒麻痺症,只能坐著演出),只得耐心等鼓掌暫息再進行第二樂章。
同樣有名的鋼琴協奏曲就不太有這情形了,這首曲子在同樣樂曲中算是動態範圍很大的,鋼琴上的八十八個鍵幾乎都用上了,強弱對比也很強烈,也可把人的情緒挑起來,但比較優雅,不像小提琴協奏曲那的般的猛烈。我聽過鋼琴家阿格麗希(Martha Argerich,1941-)演出的幾個版本,是她早年與指揮家孔德拉辛(Kyril Kondrashin,1914-1981)合作的。聽那張唱片,就像燥熱的夏日跳進瀑布下的深潭,發泡又流動的清水,在四周安撫你每一寸肌膚,該結束時也毫不留戀,起身就走,以免你在水中凍著了,原來那股有精神的清涼,是靠年輕的生命在支撐著的。後來我在台北聽了一場阿格麗希跟一個青少年樂團「合作」的現場演奏,就有點拖泥帶水了,可能是將就不太跟得上的樂團,又一個原因是她也有點老了,柴可夫斯基的這幾個「大」曲子,是為青春的壯麗美景所寫的,對上了年紀的人總覺得有點不宜。
柴可夫斯基在這首鋼琴協奏曲之外,還寫了兩首鋼琴協奏曲,但老實說很不成功,很少有人演出,唱片也不易找到。我曾聽過一個不算大師的演奏家的錄音,覺得兩首都激情過甚,章法也零亂不堪,確實不是成熟的作品,可見大師也有失敗之作。
那些出身陽光之國的人,老是拿捏不準,不是過於興奮,就是哀傷過度
柴可夫斯基的感情生活一直很不順暢,他曾跟他的一個女學生結過婚,但結婚不過兩週自己便逃了出來,這是因為他是個同性戀者,而這種性傾向,當時是無法得到社會認同,他陰鬱的個性與獨特的天才,也許是受環境所迫而激發出來的。他後來辭去教職,接受一位叫梅克夫人的長期資助,兩人從未見面卻通信不斷,曾經是柴可夫斯基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的支柱,後來也許受輿論與家族的壓力,梅克夫人斷絕了與他的往來,也不再貼補他經費,他同時陷入生存與創作的低谷,這也難怪他的最後一首交響曲,也就是第六號《悲愴》採用了那樣驚險悲苦與無奈的結束。不像貝多芬也不像布拉姆斯,雖然他們的人生也充滿險巇,也曾有過低沉,但音樂峰迴路轉,在結尾總還給你點歡愉的氣氛,表示與命運相抗的,還有自己的意志在呢。柴可夫斯基的這首卻迥然不同,這首交響曲,前面也曾有過靈光一閃的快樂與興奮,也很激情,但都維持不久,結局是徹底的悲哀與絕望。第四樂章用的是極慢的慢板,聲音從小到更小,從更小到聽不見,就停在那兒,一步也不肯走了,音樂就那樣的結束,像一個將氣絕的人,最後連翻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灰暗悲慘到無以復加,這時聽到紛紛響起的掌聲,真覺得殘忍呢。
說起柴可夫斯基的幾首交響曲,好像「大牌」的指揮家都有成套的唱片,市面很容易找全。浪漫派的熱鬧,是不難達到的,所以從音效而言,都能錄得不錯,但柴可夫斯基卻不是熱鬧而已,他的孤獨絕望,還有陰冷北方的憂鬱與深沉,那些出身陽光之國的人,老是拿捏不準,不是過於興奮,就是哀傷過度,能真正把握準確的,我以為只有穆拉汶斯基(Evgeny Mravinsky, 1903-1988)了。
要讓聽者甘心受音樂擺佈,老實說是到了演出的化境
說起穆拉汶斯基,這位俄籍指揮自1938年之後就擔任列寧格勒愛樂交響樂團指揮,一直到過世,把這個在共產國家的交響樂團訓練成世界級的水準,有些地方甚至超世界的,蕭斯塔可維奇的許多交響曲是由他領導首演,可見他在以前蘇聯樂壇的地位。有一年我在台北聽這個改了名叫「聖彼得堡愛樂交響樂團」的演出,當時就驚之為天人,音色之美,固然可以想像,他們能在全場聽者屏氣凝神的狀態下,把弦樂最弱的聲音負責傳達到聽者耳輪深處,這須要很高的演奏技巧不說,要讓聽者甘心受音樂擺佈,老實說是到了演出的化境。很不幸的他們演出的前一天,正是鋼琴家也從事指揮的阿胥肯納吉(Vladimir Ashkenazy, 1937-)領軍愛樂交響樂團演出(這個樂團直接叫愛樂,沒在愛樂前加上任何名稱,1945年由Walter Legge首創,福特萬格勒、托斯卡尼尼與克倫培勒幾個大師都擔任過指揮,算是英國很好的一個樂團了),但與第二天聖彼得堡愛樂相比,阿胥肯納吉所帶領的,顯得花拳繡腿,虛張聲勢,十分不堪,聽了後感嘆一個原本很好的樂團被糟蹋了。我聽過穆拉汶斯基指揮柴可夫斯基交響樂全集,是DGG出的,不慍不火,除講究氣勢之外,細節也注意到了,是出身西歐的指揮家與樂團不能達到的。可見東西的差異,不只在其他方面,在音樂上也是有的。
作者小傳─周志文
1942年生。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博士。曾任中學教師,後任教淡江大學、台灣大學,專長中國思想,明清學術與文學史。現已退休。
文學著作以散文為主,有《冷熱》《布拉格黃金》《時光倒影》《同學少年》《記憶之塔》《家族合照》《有的記得,有的忘了》等、小說有《日昇之城》《黑暗咖啡廳的故事》與音樂評論《冬夜繁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