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2 11:40 臺北時間

【傅月庵書評】胡晴舫猜想 ──《無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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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月庵書評】胡晴舫猜想 ──《無名者》
「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們看到的,並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們自己。」胡晴舫曾引用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話這樣說。 此或可稱「旅人之眼」。這當是貫穿《無名者》全書的主意念。
白話與文言之間是一種「連續」而非「斷裂」狀態。「我手寫我口,我口說我心」僅是一個起步。作為一門手工藝,把一個一個字詞,不斷排列組合,務求其最適當位置,毋寧是寫作這一行業最迷人之處。鍛鍊是一種需要,無論那一種語文。人一經鍛鍊,虛胖都不見,結實浮現。文章也一樣,鍊到結實階段,文白逐漸夾雜,再鍊下去,也就文言了,用最少的字句表達最多的意義。中文「語文」分離的原因,曾有種種推測,卻少有人敢認為那是文字高度使用,千錘百鍊後的呈現。若是這樣,文言、白話原來在同一條河裡,硬要築壩斷截,區分上下,傳統或現代,實在沒多少道理。
鍛字鍊句是禮貌。董橋先生說。然則迷人的《無名者》,結實的胡晴舫,真可說禮貌到家了。
有鍛鍊有剪裁,文章貼順,自然也就好看
《無名者》,胡晴舫著,八旗文化出版
白話輕盈,文言凝重,文白夾雜最是恰到好處。《無名者》迷人根柢在此。書中文字多半凝鍊,難移難換,寫成段落後,密度增高,讀多易膩。胡晴舫當也看破這點,遂自剪裁,每當讀者舌尖甜到某種地步,便「適時」以小段落救之,如此一長一短,一緊一鬆,長短緊鬆,紛然雜列,便有了節奏,也救濟了文字密度太高之危。有鍛鍊有剪裁,文章貼順,自然也就好看。「適時」兩字說來簡單,做來不易,如何拿捏,那是真工夫,譬如空中走鋼絲,走不直,踏不準,便可能摔傷了。功夫若到家,鋼絲越拉越遠,高度越調越高,眾人仰頭觀望,於是走出了〈那片我稱之為家的燈火〉。
「我的心中有了一種標準,變得挑剔,難以取悅。」看完這篇關於香港的最好文章,我們心中都有了一種隱憂:喫刁了嘴,再也回不去了。
寫文章,或說寫散文,跟寫小說不一樣。寫小說是講故事,敘事第一,不一定得字字到位,故事好最是重要;寫文章像演講,常有時間(字數)限制,一字一句都求其效用,不得浪費。「快穩準狠」四字格外重要,「準」又擺前面,什麼叫準?三言兩語,便要你懂我所說,如我所想,全場鼓掌叫好:

很快地,我就習慣了茶餐廳服務生拿奶茶過來時一定要重重放下的氣勢,菜市場小販幾乎是命令式地問我到底要買幾兩蒜,香港老闆在我達不到目標時大聲叫我去死算了,巴士司機在我說不清楚哪裡下車時便連珠砲地咒罵。剛開始的錯愕,沒隔幾日,便被淡淡的譏諷感取代。我也學會廣東人的聳肩,跟那種不然你要我怎樣的吊兒郎當。
四個畫面,一個心情轉折,香港整個溢出銀幕,人人爭著說:「沒錯,這就是香港人……」──如今都說「無圖無真相」,其實只因文章寫不漂亮啊!
很日常的平常,卻因為「旅人之眼」的掃視,而有了深刻的意義
「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們看到的,並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們自己。」胡晴舫曾引用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話這樣說。此或可稱「旅人之眼」。這當是貫穿《無名者》全書的主意念。如若認真去看,文字之後,胡晴舫彷彿自有一架攝影機,分鏡、分場、對話自有一套,各有安排。取鏡精準,長短交叉,轉場流暢,與常見「起承轉結」寫法,大有不同,而與她學戲劇出身或有些關係。談事件、談人,談狗,或說談一切「他者」時,她慣常愛用這種「旅人之眼」的寫法(「自剖」時又何嘗不是,隱然耳)。讀讀〈暴露狂〉、〈葬禮〉、〈路易和他的帽子〉、〈史太太和史先生〉……等篇,都可看出此種精彩演出。很日常的平常,卻因為「旅人之眼」的掃視,而有了深刻的意義。相對於「自剖」,這類文章看起來鬆散些,留出不少空間讓讀者呼吸。細細看段落接合之處,卻同樣嚴絲密合,一點不放鬆!
鏡頭是冷的,心是熱的。都說她很理性、很冷靜,文字背後那顆心卻熱燙燙,很有些瘋魔了,如此寫文章。
一閃念的此時此刻,孤獨於是油然而生
旅人不停,不斷耗費時間穿梭不同空間。「轉移」讓「當下」成了最真的真實。已去的、未來的想得到抓不住,全然作不得數。明日黃花,昨日天涯,誰知能怎樣、會怎樣呢?所有僅是一閃念的此時此刻,孤獨於是油然而生。那是一種蒼茫,也是一種自由。「隨處作主,立處皆真」於是有了更深刻的意義:

人們痛恨我寫什麼都用愛情比喻,怨歎我不肯正正經經談政治,嘲笑我沒有能力討論嚴肅藝術,總是這樣閃閃躲躲,躲在庸俗詞語臨時搭建的堡壘之後,從來不敢光明正大戰鬥。如果我表現得懦弱了,請原諒我。沒法老老實實信奉一套主義是我終生難以根治的毛病。路上,我聞到了意識形態的氣味便會轉彎,聽見激情口號就閃身牆角,讓遊行隊伍從我面前過去,然後我執意反向而行。
胡晴舫如此自剖,說的低調,亮出來耀眼。喧囂的時代裡,幾人能夠?少有人做得到,寫得出來,妳寫妳做便成了一種風格。「她是全球化時代台灣第一個敏銳地捕捉到那種空間時間遽烈改變的文學作家。」評論家顧爾德如此定位她,真是一點也沒錯!
「我獨戰,獨勝,獨敗/我思想,縱橫無礙/我自由,毫無依賴/我死亡,何須基督替代」,少年時讀過的幾句話,誰說的也不知,劃歸「無名者」好了。──胡晴舫讀讀,當也會點點頭,大笑!
本文作者─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書人行腳》、《一心惟爾》等。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5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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