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書評〈喵星球崛起?──《我們為何成為貓奴?》〉全文朗讀
對於任何家中或身邊有朋友養貓的人來說,以下這個場景想必一點也不陌生:
在街貓聯盟大會上,我坐著聽完一場非常技術性的演講,……嚴肅的投影片簡報檔播放到將近結尾處,演講者突然秀出一幅惹人憐愛的幼貓照片。「這是我家的雷克斯!」她說。現場立刻爆出滿室心花怒放的嬌喊聲。
在各種被人類選擇作為同伴動物的物種當中,貓佔據了一個非常奇特的位置,牠們身上彷彿有種特殊的魔力,讓「貓奴」們如癡如醉。這種受到人類喜愛與歡迎的程度大約只有狗足以相抗衡,可是我們很少聽說誰「迷戀」狗,但看到貓照片就心花怒放眼冒愛心的例子,每個人大概都可以在自己的生活圈中想出起碼一兩個(或一兩打?)名單吧!
這本《我們為何成為貓奴?》可說是作者艾比蓋爾.塔克(Abigail Tucker)以一個貓奴家庭成員的身分,針對類似前述的奇特場景,進行的一場「人貓互動心理學」的全面探究,思考貓究竟是如何融化了我們的心。
貓以「某種神祕、近乎帶有魔力的特質」進入我們的生活,人們不只養貓、同時去貓咖啡廳看貓、購買所有貓造型的商品,並且對任何與貓相關的影像內容都津津樂道、樂此不疲。網路上每天有無數的貓照片、貓影片轉發流傳,更神秘的是,塔克提醒我們,這些影片其實看起來非常單調──無論拍攝地點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貓影片的內容多半都是關於:一隻貓在攻擊家用印表機或一顆西瓜;一隻貓快速衝出沙發底下;鬼鬼祟祟通過廚房;或是跳進紙箱;或是再跳出來──對,就是你家的貓平常也會做的那些事,但是它們仍不斷被重複觀賞與大量轉發;根據研究資料顯示,就算是在資訊很容易快速被淹沒的網路世界,只要與貓有關的圖文,流行的生命也遠比其他動物要來得久。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呢?
人貓之間令人困惑的關係為什麼可以天長地久
有些研究認為,貓臉讓我們百看不厭的理由,是因為牠們類似人臉與空洞的表情,符合我們喜愛幼態化動物的心態,而且貓的叫聲與嬰兒的哭聲驚人地相似,也就是說,貓讓我們想起了嬰兒。但塔克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嬰兒真這麼讚,我們在網路上怎麼不直接看嬰兒的臉就好?為什麼我們反倒開發出一款叫『寶寶勿擾』(Unbaby.me)的社交軟體工具,自動地將我們好友貼的嬰兒照替換成貓照?」還有對抗寫作障礙的網站,在你每輸入一百字後貼出一張貓照片(而不是嬰兒照),顯然貓照對某些人來說具有重大的鼓舞力量,而且似乎連本書作者都深陷其中。
不過,若擔心塔克屬於前述看到貓會眼冒愛心的一份子,而認為這本書只是一個貓奴「愛的宣言」,是無數讚美貓、強調貓多可愛的典型「貓書」,可能就低估了這本書的豐富性。塔克捨棄了由人貓演化與互動歷史層層遞進的脈絡,畢竟類似這樣的角度,已有不少精采的前行作品,如戴特勒夫.布魯姆(Detlef Bluhm)《貓的足跡》,就是一本涵蓋文學、藝術的貓文化史;塔克選擇直接以貓不可思議的魔力切入,思考人貓之間「令人困惑的關係為什麼可以天長地久」,以及在這個「喵星球崛起」的過程中,又發生了哪些衝突與隱憂。因此,近年來在台灣也越發受到注意的,有關貓作為「外來種」身分、以及流浪貓TNR的爭議,塔克也頗為公允地廣納各方意見與大量的研究資料,來說明人與貓的交會在所有人與動物的關係中,是個多麼特別的例外。
之所以一再強調貓的與眾(動物)不同,是因為和貓相關的所有爭議,其實皆與這個特殊的互動模式相關,而且此一模式顯然已經並持續在引發「全球性的骨牌效應」。首先,若與家貓的其他貓科親戚相較,貓科動物身為「超級食肉動物」的天性,與需要相對廣大的空間,方能有足夠的獵物養活這些超級掠食者的需求,在棲地破碎、以及獵物多半被人類早一步消滅的今天,其實是非常不利於生存的。因此這些掠食者多半已經或正在走向滅絕的事實,或許並不令人意外;但家貓與牠們的親戚擁有相同的體型呈現(body plan)與飲食需求,卻得以反其道而行地登堂入室並大量繁殖,已是第一個奇特之處。
貓是所有馴化動物中最不具「實用性」與「工具性」的動物
此外,家貓進入家庭之後,也與其他馴化動物的發展路線不同,牠們不具備其他馴化動物在幾十年間就可以發展出的生理特質,例如垂耳、毛皮上的白斑,也不像狗在進入人類社會之後,被人類在形態上的偏好所「改造」出的各種體型差異,家貓基本上與牠們的祖先非洲野貓並沒有太多不同,這是為何有些學者主張,貓是自己選擇「被馴化」的,因為如果由人類的「神之手」來掌控,牠們應該會更接近狗的演化路線,發展出更巨大的生理特質差異。
但這還不是家貓與其他馴化動物最大的差別,真正的關鍵是,貓是所有馴化動物中最不具「實用性」與「工具性」的動物。相較於狗在人類社會中工作項目的「多元化發展」──牠們甚至曾經成為18世紀家庭烤肉架上幫忙轉動肉叉的「轉叉狗」──貓被安排的工作單純也穩定多了,人對家貓的唯一期待多半就是抓老鼠,但根據目前的研究資料顯示,這項任務並不是非常成功。換言之,家貓的存在「超越了實用價值」,而隨著牠們的足跡和人類一起擴散到世界的各個角落,牠們超越實用價值的掠食天性,也就成為今日有關貓的最大爭議:貓是導致物種滅絕的終極殺手嗎?
事實上,關於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的看法與研究數據仍相當分歧,布魯姆在《貓的足跡》一書中根據美國和德國路殺貓的胃內容物研究,指出貓的胃中有鳥肉的比例相當低,平均起來大約每十五天出現一次鳥肉。他認為把貓貼上鳥類殺手的標籤,恐怕只是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忘記人才是鳥的頭號敵人的事實。當然,這樣的看法可能會讓人認為是貓咪愛好者已經先選好站在貓咪那一邊而得出的結論;塔克則以澳洲為例,提出一個希望貓奴們平心靜氣接受的事實:「家貓絕對有可能導致物種滅絕,尤其是在島嶼」。但這不代表布魯姆的看法就是愛貓者的強詞奪理,而是提醒了我們,不同生態環境下的研究結果確實可能殊異,它需要結合不同地區的特殊因素一併考量。無論如何,貓對於某些已經岌岌可危的島嶼物種來說,確實有可能成為最後一根稻草,這是不容否認的。
不該讓貓再承擔物種滅絕的罪名與代價
只是,在我們責怪這最後一根稻草,並且如許多地區已在嘗試進行的大規模撲殺這根稻草之前,更不該忘記的是,在這根稻草出現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像書中所舉出的大礁島林鼠的例子,僅存數量已極度瀕危的牠們,悲劇早在1800年代就已展開:「當時的農民夷平了硬木群落,種植鳳梨樹。情況到了二十世紀更是惡化,大規模建案將這片昔日的珊瑚礁徹底改變。接著度假的人帶著家貓來到這裡,剩下的林鼠便幾乎都作古了。」知名的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森(Edward O. Wilson)在其《半個地球》一書中,亦提出人類活動中最具破壞力的五個項目依序為HIPPO,也就是棲地破壞、入侵物種、污染、人口成長與過度獵取。他提醒我們:「大多的滅絕事件的原因不只一種,各原因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不易理清,但追究到最終原因,都得歸罪於人類的活動。」如果認為撲滅貓就可以拯救瀕危動物的存續,畢竟還是太簡化與輕描淡寫人類作為該承擔的責任了。
不過,儘管貓在目前野外生態環境中造成的威脅與解決方案,確實是價值觀分歧的無解難題,但無論如何,為家貓絕育以及避免將牠們放養至戶外,仍是所有貓奴可做與該做之事。畢竟在這個星球上,仍有無數和貓一樣美妙的動物,我們已經做了太多無可挽回之事,不該讓貓再承擔物種滅絕的罪名與代價,這是人類擁有這種美好生物的同時,起碼該為貓盡的一點心意。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