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回觀歷史上所有與人類關係較密切的動物中,馬所佔據的位置或許是最奇特的一種。難以真正被馴養的特質,讓牠們始終介於野生動物、經濟動物與同伴動物之間。人們迷戀馬,並且試著以各種方式征服馬,甚至創造出大量的文字以便更精細的指認牠們。唐諾就曾在《文字的故事》一書中,洋洋灑灑列出《辭源》中與馬有關的字,包括:馵、駂、駓、駮、駰、駱、騂、騮、駹、騏、騅、騢、騜、騵、驃、驄、驊、驔、驖、驤、驪等。對於只需要認出黑馬白馬就已足夠的現代人來說,或許很難想像這二十多個字的差異,只是為了區隔諸如黑白雜色、黃白雜色、白身黑鬛、赤色黑鬛、身黃嘴黑、黑色黃脊……等馬匹顏色的複雜變化。因此並不令人意外地,其中某些字不只早已失落於電腦資料庫與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甚至連如何發音都已不復被記憶。
但是,文字的死亡與崩毀,不只牽涉到不同生活形態與文化經驗流動帶來的變化,也反映出在某一時空下「語言焦點凝視」的對象,因此它們曾經存在的事實,仍如同法國勃艮第地區(Burgundy)的索呂特雷普伊(Solutré-Pouilly)附近懸崖底部,堆積大量被獵人驅趕墜落之馬骨化石的馬群墳場,以及石窟洞穴壁畫中馬匹奔馳的圖像般,同樣銘刻著一段人與馬的歷史,訴說人如何迷戀仰慕,同時又獵食與利用此種美麗迷人生物的雙重心態。
夢想的背後就是虛無
在《優駿》當中,由於人類的「神之手」已然介入了馬的育種與演化,圍繞著賽馬這個龐大產業鏈的人馬關係,自然又更為複雜。人的意志操控了馬的際遇,反過來說,小說中的眾人,卻也無一不是以那匹以「歐拉西翁」(祈禱)為名的小黑馬為圓心,逐步走向難以預測的未來。而命運與意志、偶然或必然的思考,始終是宮本輝念茲在茲的創作主題。某程度上而言,這與他自身的經歷有關。父親事業失敗留下債務去世、恐慌症和結核病帶來的身心折磨,讓他對於生命的憂患與哀傷,想必有更多體會,也使得宮本輝的小說角色,往往同樣反覆思索著生死議題。傅月庵曾言,「貫串宮本文學的主軸,正是『命』這個字」,實為篤論。
值得注意的是,透過其他生物來凸顯死生奧義,尤其是宮本輝喜用的手法。於是我們看到《春之夢》裡,大學生哲之在暗夜中不慎用釘子將蜥蜴「小金」釘在柱子上,卻因此透過牠體會到歲月的輪迴與死生之流轉,以及每個人如何被自身背後那根無形的釘子所束縛;也看到〈螢川〉當中,漫天的螢火蟲如何同時有如「瀑布下方舞弄寂寞的微生物屍體一般,孕育著難以估量的沉默與死臭,一邊向天空一遍又一遍暈染出或濃或淡的光華,一邊又似粉狀般冷冷的焰火飛舞著」。紅粉骷髏,死生相倚,夢想的背後就是虛無,遂成為宮本輝小說裡常見的辯證關係。
另一方面,宮本輝非常擅長透過不同性格、階級與年齡的人物,帶出人性的幽微與黑暗,他總以織錦圖般細密,卻不帶批判之筆,勾勒出生存的各種樣貌,《優駿》自也不例外。小小的惡意可能帶來毀滅,一次的背叛可能要用漫長的歲月贖罪,人際關係中有各種複雜的考量,是真心還是演出,往往得等待時間證明。更重要的是,由於小說中的人際網絡乃是環繞著「歐拉西翁」所展開,因此這些角色如何看待馬,甚至如何將自身的欲望與追求投射在馬身上,透過馬回頭解釋自己的生命,更是這部作品不容忽略的核心,「歐拉西翁」雖為一匹虛構之馬,但透過牠所連結的純種馬歷史,以及人類對這種迷人生物的複雜情感,卻絕非幻影。
賭注包裹著夢想之名
《優駿》書中諸多角色,常以馬的性格和命運回望自身遭遇,從而產生某種人與馬、人與動物的類比性。馬主和具平八郎認為自己的生命頻率與馬同步;其女和具久美子則將自己對同父異母弟弟的情感與歐拉西翁重疊在一起,馬不只做為聯繫她和弟弟的媒介,也成為「一種神聖的、什麼東西的化身」,產生了無以名之的愛的可能。事實上,宮本輝從一開始,就已經將人與馬放置在同樣的命運軌跡上。整部作品以北海道渡海牧場裡珍貴的繁殖馬花影、長毛雜種狗佩羅、以及遠嫁東京回娘家待產的女兒聖子,同時即將臨盆所開展。牧場主人千造甚至要妻子提醒,才想起「馬兒生產固然是大事,女兒生產當然也是大事」,無論是人、馬或是狗,延續生命的意義彷彿是被同等看待的。但若往下細究,就會發現花影以及其他的繁殖用母馬,在表面上溫馨自然的生命傳承背後,乃是一連串人為精密控制的結果,光是昂貴的配種費,對於小牧場來說,就可能是傾家蕩產的賭注。賭注包裹著夢想之名,以馬的性命為代價付諸實踐,無論對人或對馬而言,都注定從一開始就是場嚴酷的生存挑戰。
在小說中,宮本輝分別透過馬主、牧場之子與騎師的不同視角,帶出人如何介入馬的生存演化之思考。對於平八郎來說,純種馬透過人為製造的特質凸顯了人的力量超越自然的限制,因此牠們「擁有一種獨特而不可思議的美。純種馬之美的深處之所以蘊含近似哀愁的情感,正是因為牠們歷經了比其他生物更加殘酷的人為淘汰」,但他也相當清楚,這些純種馬被孕育出來的過程,「違反了人類智慧終究無法窮究的生命法則」。正因違反生存法則,如此巨大的生物才會擁有那麼細瘦的腳,騎師奈良對此就不帶情感地分析:「四百多公斤的身體就靠那麼細的腳來支撐。稍微扭一下當然會斷啊。可是,是人們把馬改良成這樣的。既然那麼怕損傷,不要買馬不就好了。」
但是,如同牧場之子博正內心的猶疑:「賽馬的確是一門生意,但馬同時也是活生生的動物。三百年來,為了去蕪存菁,但憑人類的直覺、智慧與野心進行淘汰,但真的是人類的這些直覺、智慧與野心造就了今日的純種馬嗎?會不會只有人類深信如此,而大自然的主宰在遠方竊笑呢?」人會不會太過自負地放大了人為操縱的可能,忘記既然是「活生生的動物」,就必然有我們所無法完全掌控與理解之處?
以美麗裝飾的地獄
正因為始終保持著此種反省的距離,《優駿》方能不落入某些過度誇大「夢想」意義的「勵志模式」小說局限,讓讀者進行更複雜的辯證與思考。他透過秘書多田這個既涉入又旁觀的角色,隱隱指向以金錢和權力所堆疊出的夢想世界,何其魅惑卻又何其虛妄。他曾傷感的想著:
……大都會的風,助長了和具平八郎心中、以及自己心中各自不同的虛無,這樣的風,吹在每一個大都會的人身上,然而對那些不知不覺將北海道馬兒們所睡的牧場的晚風當作自身的鄉愁深藏於心的人而言,這樣的風卻讓他們突然離開自己所築起的亭台樓閣,或是讓他們幻惑於微不足道的樓閣而步上千瘡百孔的路。
在他眼中,賽馬場各種不協調的面容與難以言喻的美麗的馬的組合,其實是個「如假包換的地獄」。而一個「以美麗裝飾的地獄。哪裡有夢想可言?」
至此,我們方能理解小說中那幅以馬和騎師佇立在草地上為主題,百年前的法國寫實畫,何以讓博正總感到一股落寞,這幅「有違百年前理應華麗熱鬧的賽馬概念,反而顯得孤寂」的畫,彷彿暗示著「時代變遷,無論如何盛極一時,賽馬終究是場空虛寂寞的遊戲」。如今距離宮本輝《優駿》成書之時,又經歷了三十個寒暑。真實世界的賽馬,顯然已更傾斜於金錢與權力的死亡遊戲。賽馬做為一種競技運動,結合了人的技術與馬的力量,無論對於群眾或騎師而言,會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其實不難想像,但當它與可觀的賭金及利益結合時,吸引力前面恐怕就必須加上「致命」二字了。當求勝的欲望被放大為不顧後果的執行方式,它就注定是個以美麗裝飾、以浪漫行銷的地獄。日前香港賽馬連續發生多起墮馬意外,4月17日才傳出「飛鶯」左前腳折斷,被當場人道毀滅,5月7日又發生「佳龍駒」骨盆碎裂傷重不治的消息,這些悲傷的事件無疑說明了賽馬終究是個以馬為名,馬的福利與性命卻未被真正慎重對待的遊戲。
在書中,宮本輝其實也曾透過一位傷心的馬主,對賽馬做出了看似情緒性,卻直指現實的結語:「自己的馬死了會這麼傷心的人,沒有資格擁有賽馬。馬主對馬不能有感情。那個世界,只有能把馬當成股票或風塵女郎的人才有資格享受。」無論在牧場或馬場,人對馬的愛或許都是真實的,但是對於這些從出生就注定了生命跑道的馬而言,那其實是難以承受之重的愛。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