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流離外公
「妳雖然是我的孫女,但不要叫我外公。」流離外公笑著說道。
「三歲的時候,我就已經能讀會寫;五歲的時候,當我聽到各種樂器的聲音,我就能夠用全身心去領會其柔美和悲愁。七歲的時候,我的枕邊置放著十層式的書櫃,我能夠完全正確地讀出並寫下書架上的書;十三歲的時候,我的書櫃增加了數倍之多,我可以自由自在地以我的口才讓人們哭或笑,大家都說我的舌頭特別長。十七歲的時候,我終於清晰地看見,我看見的──正是我的死亡。」
我的外公「流離」如此說道。
我第一次見到流離外公的時候,只見他獨自躺在位於森林裡的一間小房子裡,可以很近地俯瞰城市。「我的孫女啊!」外公毫不猶豫地認出我來。「妳和當年的妳母親長得真像。」「媽媽也說外公一定會一下子就認出我來。」我如此答道。那是一個滿是窟窿的房間,膝上蓋著蠶絲被的外公看著窗外,林道上滿是皚皚的積雪。「妳雖然是我的孫女,但不要叫我外公,很陌生,而且很不自然。」流離外公笑著說道,「那我應該怎麼稱呼您呢?」「我的名字是流離,叫我流離就行了,或者叫我Mr.流離也可以,因為所有人都這麼叫我。」所以我叫外公「流離」或「Mr.流離」。
「Mr. 流離」又接著說道。
「我在一個月後就會死掉,春天到來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會死去。至於我會怎麼死,雖然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知道,但我不想告訴妳,因為在死亡到來之前都應該是祕密,如果所有人都事先知道,那閻羅王存在還有什麼意思?他不就是靠這個手段,沉溺在將萬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遊戲中。你如果想知道關於我死亡的祕密,在我身邊守著一個月就行了,雖然我不知道妳的耐性有多大。」
我為了尋找從未見過面的外公,從遙遠的異國來到此地。
聽到這話,我的心情瞬間變得不好,「和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我說道。「那是不夠的。」「我也曾經一整天坐在一個地方,只看著一個地方。」「不錯嘛,可是我曾經一個多月沒有躺下來過。」「可是為什麼我需要耐性?」我的語調愈見鋒利。「因為,」流離外公緩緩啟口,過了好一陣子以後,才與我眼神相對。「我的舌頭正開始僵硬,說話的速度會越來越慢,也許不久以後就沒辦法說話了。」「那和我的耐性有什麼關係?」「搬到這個房子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既然妳來了,過去沒能說的話得傾吐出來。妳如果想持續聽我速度越來越慢的話,妳的耐性得與眾不同啊!」「我不認為我一定要聽外公,哦!不,Mr. 流離的話,因為您雖然是我外公,但從來沒照顧過我啊!」我噘著嘴說道。
我為了尋找從未見過面的外公,從遙遠的異國來到此地。「妳去找流離外公吧,如果見到他,妳就會看到妳未來的出路的。」母親臨死之前,如此說道。我被「未來的出路」這句話所吸引,當時我正因找不到出路而徬徨,我認為如果因為找不到出路,而必須永無止境地追尋才叫人生的話,那我乾脆立刻死掉算了。外公住的這個國家名字是「水路國」,都怪流進天池的水路形象迷惑了我。
Mr. 流離立刻點了點頭,「妳說得對,妳有權利現在立刻離去,選擇權在妳的手裡。」「如果您的故事能夠有趣到讓我停留一個小時,那我就留下來。」我提出了條件。「就一個月,妳有沒有耐性能聽我逐漸僵硬的舌頭說一個月的話?」我從袋子裡拿出手冊來,讓Mr. 流離看其中一頁。「這是我上個月每天數算我掉落的頭髮數字的記錄,一個月裡,我沒出過房間一步,每天只數算我掉的頭髮,因為我不能忍受頭髮任意離開我。」「哇!」流離外公感歎道。「妳的耐性值得稱讚,那麼妳有資格和我訂立契約。訂了契約以後,直到一個月後春天來臨之前,妳絕對不能離開。」Mr.流離的眼中倏地閃過光芒。「好啊,可是在故事開始的最初一個小時裡,我是有選擇權的。」「妳想嘗嘗滋味?」「我們把它稱之為預覽。」
我和Mr. 流離如此訂下契約。
流離外公的眼珠裡看來隱約有沙丘的陰影,我深呼吸了一口氣。
「那麼您開始說故事吧!」我催促道,「蓋上毯子會好一些。」Mr. 流離第一次使用了如同爺爺的語調。「我不冷。」「也對,我在妳這個年紀也不怕冷。」「您不要想用那些沒有營養的話混過預覽的一個小時。」「我先從舌頭的故事說起。」天色逐漸昏暗,Mr. 流離打開桌上的小檯燈,那是阿拉伯風格的檯燈。「這是遠從沙漠的盡頭──絲路帶回來的。」發音雖偶爾不太清楚,但也沒有到完全聽不懂的程度,而且和我擔心的不同,話語的速度也不是那麼慢。「舌頭怎麼了?」我緊接問道。
我的外公流離接著說道。
「那是西域的終點,在連接著廣袤的山脈和荒涼沙漠的絲路邊境,有一個綠洲城市,在支配整座城市的富商死去之後,那座城市自然被他逐漸老去的妻子所掌控。她的身軀超越八尺,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的她唯一的苦痛是在她丈夫死去之後罹患的耳疾,雖不知是否應該將其稱為病,但夫人的苦痛是一整天耳朵裡都非常搔癢,其痛苦的程度甚至是在夜深之時,城市的邊境地帶都能聽到夫人的呻吟。雖從山脈彼端召喚了無數術士,但終究無法醫好夫人的耳病,在一百多個下人中,安排有十多個人專門照料夫人的耳朵。有只負責製作棉棒的女人、專門製作耳杓的鐵匠,更有好幾個負責挖耳朵或擦拭耳朵的下人,據說因為沒挖好,導致耳朵裡留下傷口而被趕到沙漠上被太陽曬死的下人更是不計其數。某一天,一個男人越過山脈,來到這座城市,旅人的個子雖然矮小,但舌頭卻異於常人地長。」
Mr. 流離用力說道。流離外公的眼珠裡看來隱約有沙丘的陰影,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我出生以後第一次見到的外公Mr. 流離的臉本身已然是沙漠──靜謐卻深邃,粗獷卻雄渾的故事正如化石一般形成網孔的沙漠。
殺父
水的國家「水路國」當時受到火的國家「火人國」所支配。
很久很久以前,名喚流離的男人誕生。
流離從小就很聰明,他最初發聲讀出的字是「天」,那是在他三歲時站在某個慶典的廣告海報前發出的。母親驚異問道:「那麼這個呢?」「地,」他接著讀出的字是「地」,然後是「人」。他讀出了天、地、人。母親大為歎服,跑去向父親說:「孩子會讀字了。」「妳在說什麼……」從小就被譽為秀才的父親半信半疑地說道。
令人驚訝的還不只有這件事,流離五歲的某一天早晨,母親發現他用腳搔頭,於是便大聲叫父親過來,只見年幼的流離泰然自若地用腳趾撫摸著耳孔,又搔著後腦勺,柔軟性令人咋舌。母親面色潮紅拍手叫好,但父親卻在說完「可以送去馬戲團了!」後轉過身去,他並不稀罕流離有如此的才能。
那時流離的名字並不叫流離。
被稱為水的國家「水路國」當時受到火的國家「火人國」所支配,那已經經歷很長時間了,島國──火人國長久以來抱著經由水路國前進大陸的欲望,而火人國之所以能實現他們的夢想,最重要的是歸功於部分水路國的支配階層,他們追求私欲,將內部已然開始崩潰的自己國家輕易地獻給火人國。流離的爺爺也是其中一人,火人國的天皇肯定其功績,賜給爺爺名為子爵的爵位和許多田地,於是爺爺成了大地主。還有傳聞說總督府施行的「土地調查令」是爺爺最先立案的,純真農民的田產在一夕之間被強奪,主張耕作權的農民被抓到憲兵隊或巡警駐在所去,挨了好幾個板子,甚至還有人被打死。爺爺的土地在這段時期裡愈發增加,附近的鄰里中,沒有任何人的權勢和財物能與流離的爺爺相提並論。
流離的爺爺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雖都聰明,但大兒子和小兒子的生存方式迥異。大兒子承襲了爺爺的貪欲,他投資新創辦的紡織工廠,獲致豐厚的利潤,他不但繼承了爺爺的爵位,還擔任總督府的顧問;爺爺將原本對半分成經營的佃租提高為六成的元凶正是流離的大伯。六成的佃租扣除種子、會員費、肥料等費用後,耕作的佃農收益僅在兩成左右。大兒子將部分如此強奪豪取積攢的錢獻給總督府,他的財產也因此日益增加。當時火人國本土的糧食嚴重短缺,他從一開始就計畫將佃農處搜刮而來的優質稻米運往本土,代之以購入原本用作飼料的多油豆餅等,以高價賣給饑餓的農民。
父親經常好多天不回家,好像真的在進行如何殺死爺爺的計畫。
與其相較,爺爺的小兒子可說是個正直的書呆子,他非常憎惡像爺爺那樣賣國、並從中獲得權勢和財富的錦衣玉食之人。他經常喃喃自語道:「這些父親們應該殺掉!」小兒子正是流離的父親。
曾去本土留學的小兒子在每件事情上與爺爺和他的哥哥──大兒子意見相左,並且看不到任何化解的跡象。「那麼你這傢伙滾出去不就行了?」大兒子說道。小兒子深感愧疚,因為他自覺到自己吃、穿、求學的錢全都是經由搜刮佃農所得才能得到。小兒子受內在分裂折磨,事態也愈形惡化。「我要把你從戶籍中刪除!」爺爺終於作出如此宣言。在流離五歲的時候,小兒子全家被趕出家門,搬到離故鄉不遠的郊外草屋。「你不是我的兒子!」爺爺說道,「世上的父親都應該被殺死,國家才有希望。」小兒子在跨出大門時還如此喃喃自語。小兒子用板車拉著妻子和年幼的流離,走了約莫兩個小時,才到了草屋。年輕的新婦──流離的母親做起針線活正是從此時開始。
雖然住在單間房裡,但流離的年幼時期並未過於窮困。父親經常不在家,母親則以針線活維生。母親不僅嫻靜,美貌也十分出眾,只要上街,所有的男人都會凝視著母親。至於父親平時究竟在做什麼,完全不得而知,他經常好多天不回家,好像真的在進行如何殺死爺爺的計畫;他的眼睛裡經常布滿血絲,而母親對父親則是不置可否。
城市在草屋的左邊,右邊則是寬廣的原野,原野的盡頭有一座山,名喚雲至山,山腳下就是父親的老家。夏天的時候,經常能見到巨大的蟒蛇蜷繞在籬笆上曬太陽,現出一種威風凜凜的姿態。「據說蟒蛇住在屋頂上,會守護著我們,沒有什麼好怕的。」母親如此說道。「牠在屋頂上靠吃什麼維生呢?」「大概是吃麻雀的蛋吧!」流離並不懼怕蟒蛇,經常和蟒蛇對視大半天,因為他沒有一個朋友。
母親尤其喜歡喇叭花,將樹枝編紮後,在後籬笆底下種植綿密的喇叭花,讓它們朝上生長也是母親的工作之一,喇叭花開花之時,蟒蛇每天都毫無例外地出現在籬笆上端。「你好!」蟒蛇說道,「你好,陽光真好!」流離也像蟒蛇一樣,吞吐著舌頭回答道。蟒蛇用長舌頭舔舐喇叭花上凝結的露珠時,坐在籬笆底下的流離也用長舌頭舔舐露珠,好像是向蟒蛇學習舌頭的魔術一般。流離的舌頭因此越來越長,「你的舌頭真長,口才一定非常特別。」母親含笑說道。「我還能夠像蟒蛇一樣,把舌頭捲得尖細。」流離覺得舌頭兩側使力,舌尖一直伸長的動作十分有趣。
母親年輕貌美,流離能夠理解恢復單身的母親有交往的男人。
偶爾故鄉的大伯開車送大米來,都是父親不在的時候。「絕對不能跟爸爸說大伯送米來的事。」母親要流離保密,這點事情流離還是有分寸的。
兩年後爺爺去世。
父親的過世是在爺爺死去後的翌年,死因則是在某個晚上喝得大醉後,在回家的路上失足落下懸崖。爺爺去世後,父親形同每天都泡在酒缸裡,「應該要離開這個地方,到大地國去!」這是父親當時的口頭禪。水路國北端邊境的對面即是大地國,據說是行走幾年也不能到達終點的大國。似乎是因為應該被殺死的爺爺再也不存在,父親因此極度無聊,也許父親是因為無法忍受無聊而自己跳下懸崖也未可知。
流離七歲的時候就已學完千字文,能讀會寫火人國的文字,而即便是靠著針線活過艱苦日子,母親也未曾抱怨過,永遠是一副開朗的神情,唯一一次皺眉頭是在流離拿著針線活材料的時候。「你不可以做這樣的事情,你應該要做大事。」雖然母親沒有說明「大事」是什麼,但流離那天第一次看到轉過身去的母親眼角裡噙著淚水。母親經常用靠著針線活賺來的錢,去市裡買流離要讀的書,流離幾乎不曾跨出家門一步,蟒蛇是他唯一的朋友,書本則是他唯一的指南。經由蟒蛇,流離學到不說話而說話的方法,經由書本,他能夠了解世界。唯一的問題是他怎麼也長不高。
流離知道為什麼自己長不高的原因。
流離住的草屋只有一個房間,原本雖有兩間,但某一天因為父親踹了上、下房中間的牆壁一腳,導致泥牆的一部分坍塌。父親大概是把那堵牆想成爺爺和大伯吧。父親過世之後,母親立刻讓人把那堵牆拆掉,也許是看到那堵令人厭煩的牆,就會想起父親未曾伸展志向的心病吧,而母親也在變成一個房間的天花板中間吊上一根用竹子做成的掛衣架。
平時緊貼著天花板的晾衣架會不時垂下來,降下掛衣架之後,在上面搭上幾條裙子,房間就自然一分為二。母親依據流離的身高調整掛衣架的高度,「如果睡到一半聽到什麼聲音,不要起來,好好睡吧!」在掛衣架一側鋪好被褥的母親如此囑咐道。在深夜裡,似乎偶爾有人來找母親,在似夢非夢中亦曾聽見過男人的聲音,而隔天清晨,經常會看到未曾見過的米袋和各種生活用品。聰明的流離立刻就能理解那代表什麼,母親年輕貌美,流離能夠理解恢復單身的母親有交往的男人,但理解和接受的差異極大,而好奇心也經常會成為問題。
流離踮起腳跟,剛要跨出房門的男人側面霎時進入流離的眼簾。
流離突然醒了,那是在夜半時分,他首先聽到了粗重的喘息聲,並能確定那不是母親發出的,全身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流入緊握的雙拳中,而因為尿意甚濃,導致下腹部好像要脹裂一般。「妳確定孩子睡著了?」一會兒之後聽到此話,很清楚是男人的聲音,母親用約莫是安撫男人的語調嘟囔著什麼。「我正在找你們母子活下去的法子,再等等吧!」好像是在哪裡聽過的聲音,流離不由得支起上半身。不知是否因為月光明亮,糊著窗戶紙的門上滲進灰濛濛的光線。
隨著開門的聲音傳來,流離立刻起身。起初並不能看到掛衣架的另一側,但母親似乎未能正確計算流離日益成長的身高。流離踮起腳跟,剛要跨出房門的男人側面霎時進入流離的眼簾,月光正面照射在男人的側面,流離的膝蓋頓時失去力氣。
母親似乎有所察覺,待她撥開搭在掛衣架上的裙子時,流離已經側躺下來閉上眼睛。瞞過母親一點兒都不困難,流離雖假裝睡著,但心裡卻如被撕裂一般疼痛,他痛恨那個踮起腳跟偷窺掛衣架彼側的自己。「別出來了,讓人家看到怎麼辦?」流離最後聽到男人壓低聲音如此說道。很清楚地,那是爺爺的大兒子──大伯的聲音。
流離的個子從那天晚上起,再也沒有長高過。
大伯信守了那天晚上和母親的約定,尋找「你們母子活下去的法子」正是把流離收為自己的養子。母親離開開滿喇叭花的草屋,搬到城市裡的房子,流離則搬進大伯如宮殿般的住家廂房裡的最後一間。這是無論自己如何,也要讓唯一的兒子吃好、穿好、接受教育的母親懇切希望的結果。
即便是身為子爵和大地主的大伯,也有一樣讓他不能滿足的事情,那就是沒有兒孫之福。大伯母從嫁過來以後,身體就非常孱弱,流離作為養子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大伯母幾乎已經是不能起身了,膝下雖有一個兒子,但也是極為虛弱。大伯父很早就送他去大城市留學,但染上病回來後,經常吐血。正當子爵家裡要斷後了的流言遍傳之時,流離作為養子,進入這個家門來。「從現在開始,叫我父親吧!」大伯說道。
變成父親的大伯身材魁梧,滿面紅光,頭髮半禿,相對而坐的時候,流離總會憶及打開籬笆纏繞喇叭花的草屋大門,朝外走出去的他的頭頂。頭頂被月光正面照射,因而閃閃發光。許是為了保守當晚的祕密,自己的個子就不再長高一樣,殘酷的祕密成為停止成長的負面因素。
承諾要讓全家人過上好日子的青年、少女幾乎都沒能再回到故鄉。
此後流離未曾再見過母親,有傳聞說母親徹底地離開了那座城市,流離努力壓抑對於母親和大伯之間究竟針對自己訂立何種契約的關注。雖然上了城市的學校,但也是經常缺席,因為即便是去了學校,也沒有什麼可學的;代之以書架上的書日益增加,大伯,不,「父親」也承認他的傑出。「去留學吧?」父親問道,「以後吧!」流離答道。流離非常詳盡地接受佃租糾紛的應對方法,並學習紡織工廠的經營,還熟知了來往於火人國本土的大船結構。流離聞一知十,最重要的是他十分順從父親的話。「你真是天才,也真是孝子!」父親以滿足的表情說道,平時話太少是流離唯一受到父親指責的缺點。
可是「父親」並不知道。
流離在學習佃租糾紛的應對方法、紡織工廠、大船結構的同時,也正是清楚地確認父親罪行的時刻。父親曾囚禁前來抗議的佃農,並曾使喚管家或長工毫不留情地毆打他們;還把令他頭痛的從事獨立運動的人交給巡警駐在所,這些人大部分都變成半身不遂。佃租名目上雖是六成,但毫無例外地用各種藉口收到八成以上;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借給佃農米糧,秋收時收取數倍以上更是司空見慣,而且還將長得很標緻的女孩叫到另一間房裡。
父親還與面長、郡守、駐在所長勾結,廣為募集到火人國本土或紡織工廠工作的人,隨時把他們送上火車;騙他們說以後會過得很好,但那只是圈套罷了。承諾要讓全家人過上好日子的青年、少女幾乎都沒能再回到故鄉;被強拉至本土的煤礦坑道或軍備工廠裡,像奴隸一樣工作的青年不計其數,而被賣到私娼寮的少女也非常多。
火人國裡誘拐、販賣人口的組織十分猖獗,火人國把到遙遠異地賺錢的人稱為からゆき(唐行き)。「這是翻身的好機會啊,一個人去,會讓整個家庭翻身。」父親總是如此強調。父親是からゆき的教父,也是施行該任務組織的頭目,不知道自己將要被販賣為奴隸的單純人們對於提供他們「翻身」機會的父親和郡守、面長反而表示無限感謝。流離曾看過好多次來求見父親管家的農民,拜託他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火人國。長工的老大——疙瘩大叔是一個極度殘酷而手腕高強的人,有人說這個耳後長著比栗子還大的肉瘤的「疙瘩」力量比郡守還大,父親正是他的後台老闆。
流離打開柴門向外看,只見背著行囊的少女快速遠離。
流離的確認日益加深,主張「這些父親們應該殺掉!」的親生父親的話一點都沒錯,但是流離不過是善良的小人國的少年,而曾為大伯的父親則是邪惡的巨人國的頭目,因為沒有殺掉他的方法,流離不得不選擇「盡孝道」的路。
雲至山的山頂上無論何時都飄浮著雲,那是一座雄渾的山,父親的宅邸就位於數條水道合而為一的山腳下,放眼望去,可以俯瞰肥沃的田野。「你看到的田都是我的,記住了!」父親曾以炫耀的表情如此說道。起源於雲至山的江水滋潤了數百里的田野,最後流入海洋,父親的夙願則是擁有該流域的所有田地。
形成懸崖的岩壁如同屏風一般圍繞著山腰,大家都說只有熟悉山路的採藥人才會踏上山頂。流離偶爾以弧線橫貫半山腰,獨自來到他和母親住過的草屋,那條路並非田間小路,而是只需花一個小時就能到達的捷徑,並且只有流離才知道這條路。
蟒蛇依舊守護著遭廢棄的家屋。夏天的時候,喇叭花攀上籬笆,蟒蛇為了在喇叭花之間曬太陽,會從雜草叢生的屋頂上下來,「你好!」流離打招呼的話,「你來了!」蟒蛇也會吞吐著蛇信回答。「我母親有沒有回來過這裡?」流離也曾如此大聲問道。在父親寬敞的宅邸裡緊閉的雙唇,只要和蟒蛇相見就會自然而然地打開,有時候還曾經一整天不停地和蟒蛇說話。口渴的時候摘食喇叭花的方法也是蟒蛇教他的,有的時候蟒蛇還搖動籬笆上端的喇叭花,讓露珠滴下來,流離就躺在草叢裡用長長的舌頭接住露珠飲用,他還喜歡觀看露珠中間的小彩虹升起、消失的景象。
就在那個地方,他看到了一個少女。
少女穿著白色的棉布上衣和黑色的褲子,那時流離躺在籬笆底下,碎步走在籬笆外小路的褲子下端映入流離眼簾,因為褲子稍短,遂露出細長而結實的小腿。少女的輕快步伐猶如反射的陽光,流離打開柴門向外看,只見背著行囊的少女快速遠離。從籬笆底下往外看的時候,少女因可愛的腳踝而反射陽光,但打開柴門一看,只見少女身後紅色的髮帶末端正反射著陽光,流離瞬間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臉變紅。
少女大叫道,「你不能來這裡,回去,拜託!」
話雖如此,如果少女沿著路直走,也許流離會立刻打消對她的關注,但少女卻離開小路,朝向右邊的山路走去。那是雲至山北部的邊緣,在野紅花和紅色剪春羅混合的縫隙之間,少女悄然而去,流離如此認為,那是一條只有他走過的祕密之路,像他一樣能輕巧地越過多刺的野紅花田絕非易事,她是野生的少女,高大的橡樹一直延展到茂盛的樹林那邊。
在樹林之間,少女反覆地出現和消失好一陣子,那是只有流離來去的林道,但是少女卻像野獸一般,快速地行走在只有流離才走過的沒有路的路上。流離有種被人發現自己一部分祕密的感覺,他對少女從這條沒有村落的山路走向何處感到好奇。流離之所以與少女維持著一定的距離、跟隨著紅色髮帶而去亦是緣由於此。
瀑布映入眼簾,因為必須通過峭壁的一角才能靠近,所以幾乎不為人所知。少女坐在瀑布上端的石頭上洗臉,流離在櫟樹的樹蔭下偷窺著少女,他和少女的距離不是太遠,她似乎比流離小個一、兩歲,臉色黝黑,額頭突出,略顯機靈,眼中帶有光彩,正如同成熟的大棗一般。少女洗完臉之後起身,如果她要去的地方是山的上邊,則應該迂迴越過水路,攀上岩石之間極度傾斜的部分,但少女卻轉身朝相反方向而去,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在瀑布下方,著實令流離無法相信。
流離雖認為少女失足落水,但無論他如何細心地查看瀑布下方,也無法找到少女的痕跡。瀑布的上端山壁傾斜,環繞著水路,雜木極其繁密;探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發現一個唯有竭盡全力將身子彎曲才能爬進去的洞窟,巧妙地隱藏在雜木和水流之後的洞窟潮濕而黑暗,好像有什麼流出來一樣,少女似乎就是爬進這個洞窟裡。
流離用膝蓋爬行,洞窟時而寬至能夠直起腰來,時而又再次狹窄,爬了好一陣子之後,才看見流瀉出光線的出口。少女向靠近的流離丟石頭,「不要過來!」少女大叫道,「你不能來這裡,回去,拜託!」聲音猶如尖叫。從少女的肩後望去,可以看到樹林之間有著人家,「有村子啊!」流離喃喃自語,他以前從未看過這個村子,因此無法隱忍住好奇心。
村人們認為相信流離是上上之策,因為他具有能獲得信任的心志。
洞窟彼端的村子約有十餘戶人家,尖尖的山峰環繞四周,村子正位於如同水井的盆地中,四方滿是峭壁,而峭壁之間存在鬱蒼的樹林,因此在山上也無法輕易看到。有些人家在天然洞窟裡鋪上草席,以之作為居住的地方,有些草屋則用樹枝蓋住屋頂,作為偽裝。不知是否因為是畬田的緣故,梯田裡種滿蔬菜,四方都有水流,夏天的花隨處可見,隱約還有狗叫雞鳴的聲音,這似乎是僅存在於夢中的村子。
大地國的某個地方有名為武陵的村子,這是流離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得知的,他在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讀過了這個故事。
「大人們也將我們的村落稱呼為桃源洞。」繫著紅色髮帶的少女說道,人們一窩蜂地湧上前來,「欸,你不是子爵家的養子嗎?」在桃樹下睡著午覺醒來的白鬍鬚老人認出了流離,圍觀的人們的臉色毫無例外地變得陰暗。「我不知道他跟著我。」低著頭的少女以無地自容的聲音說道,「是啊,不是叫妳不要這樣跑來跑去嗎?」一位老婦捶了少女一下。他們是為了逃避外面的世界而進到山裡的人,還有一些人是忍受不了父親的佃租而逃到這裡。人們先將少女和流離關在旁邊的房裡,然後進行了冗長的議論。
流離的口才很好,「別擔心,」流離為了讓他們安心,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讓村人們不要殺死自己已是萬幸。村人們將流離再次叫來聽他的說明,「我到死都會守住這個祕密,反正我已經擁有太多的祕密,再多一件也不會有什麼負擔。」流離甚至還表演自己能夠用腳搔頭和撫摸耳朵的本事,歎服的人們輪流凝視他清澈明亮的眼珠,「這孩子擁有像似白雲飄拂的雙眼,肯定是不會說謊的。」老婦如此說道,白鬍鬚也不住點頭,村人們最終得到了一個結論。
原本少女也應該有自己的名字,但就像記不住自己的名字一樣,流離後來也忘記了少女的名字,流離稱呼少女為「紅色髮帶」,因為紅色的髮帶是少女最具決定性的形象所致。
村人們認為相信流離是上上之策,因為他具有能獲得信任的心志。瀑布下方的洞窟被封閉,少女告訴流離一條雖較遠但相對安全的路,流離之後偶爾循著那條路進到村子來,流離來的時候,村人們都全部聚在一起,傾聽外界的消息,甚至還有人對於流離的口才感到歎服。
「這裡的父親母親很多,真是太好了!」紅色髮帶粲然而笑。
「紅色髮帶」的夢想是到遙遠的地方去,「遙遠的地方,哪裡?」流離問道,「就只是遙遠的地方!」她讓流離看自己的手紋,三條粗線各自分離,全未交錯。「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為了賺錢渡海而去,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說要把父親找回來去了城市,那位留著鬍子的老爺爺把我帶來這裡。父親、母親是不會再回來的,這手紋告訴了我一切。」紅色髮帶的後頸有三顆帶著細毛,如同指甲般大小的痣,她也讓流離看了那三顆痣,「大的是父親痣,其餘的是母親和我,這三顆痣也許會生長,甚至合而為一,但在那之前,我確定父親和母親是不會來找我的。」流離雖然認為那是過於誇張的臆測,但他並沒有說什麼。流離也想到遙遠的地方去,「你要去找父親和母親嗎?」流離反問道,紅色髮帶顯露出極為深邃的表情。「我呀,」她的話語似乎有些顫抖,「我知道我的命運,我死去的地方會在陌生、非常遙遠的地方,圍繞著即將死去的我的人無一例外地都穿著奇怪的衣服。男人們戴著扁平的帽子,而女人們都遮掩著臉!」「欸!」流離不禁發笑,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自己的死亡在哪裡、怎麼能看到呢?」紅色髮帶正視流離好一會兒,「直到死去的時候」,紅色髮帶緊接著說道,「我相信你,是、不、會、變、的、朋、友,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能夠看到自己死亡的祕密場所!」此時,似乎從紅色髮帶的眼裡傳出颼颼的風聲。
在桃源洞唯一沒有親人的只有紅色髮帶,她將所有的男人稱呼為父親,將所有的婦人稱呼為母親,「這裡的父親母親很多,真是太好了!」紅色髮帶粲然而笑。白鬍鬚曾說,紅色髮帶的父親曾經是爺爺的佃農,他因為對爺爺出言不遜,被處以杖刑後逃離故鄉,流離在得知將紅色髮帶變成不是孤兒的孤兒的原罪是出自於爺爺的那天,整夜輾轉反側難眠。
流離十七歲了。
傳聞戰爭爆發,發生在大地國的北方,火人國以自己管轄的鐵路部分遭到破壞為由,開始攻擊支配該地區的大地國軍閥勢力──該處是大地國東北方的邊境,受張氏一家的軍閥所支配──眾多物資和人力迅速往該處集結;火人國的戰略十分周密,因為師出有名,別的國家也漸次形成支持火人國的局面。父親認為戰爭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他不僅奉獻出戰爭所需的物資,並欺騙許多年輕人,將他們送到軍需工廠或戰爭區域;還有傳聞說以提高對於紡織工廠部分女工的待遇為名義,將她們送至戰爭地區。女人們在該處做了什麼事,沒有任何人知道。父親的忠誠之心極深,他斷言「大地國完全投降的日子即將到來」,為此,他忠實地加以預備。
「小傢伙,過來!」清亮的陽光在女子細長的指間溜著滑梯玩耍。
那是個陽光極好的秋日。
流離從門縫中窺視中門,只見父親陪同從本土來的重要高階人士和郡守,在穿越中門後,正欲進入廂房的院子,後面跟著三、四位西裝裁縫師。位於廂房前蓮花池中央的春陽亭已經擺好他們的中餐,過世的爺爺為了紀念自己接受火人國天皇授予的爵位而興建的這個大宅邸計有行廊、廂房、內堂、別館等,紫薇樹的紅花蔭環繞著中門,花瓣輕飄飄地隨風飛舞。
流離的視線瞬間凝結,他先看到淡粉紅色的陽傘,陽傘經過了紫薇花蔭之間,正如同一朵滿滿綻放的百合花隨著流水悠悠淌下,步履十分靜謐而輕軟,那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長裙的女子。
不知是否被環繞春陽亭的菊花所吸引,經過中門的女子突然將帽子脫下,流離覺得女子脫掉帽子的情景就如同畫作,一幅以白色的纖纖玉手擋住陽光,如幻影般流瀉的畫作。就在那時,不知是否因為帶子鬆脫,原本在內堂院子裡的小狗飛奔而來,瞬間,小狗已然咬住女子的裙擺。揚起的裙擺之間露出白皙的小腿,與此同時,原本拿在女子手裏的帽子飛向蓮花池裡。正要跨上亭子的父親一行回頭觀望,可是女子非常鎮靜,就好像飛走的帽子不是自己的一般,她蹲下來向著小狗招手,流離像著魔似地看著這個情景,他甚至感覺到好像是在向自己發出信號一般。
「小傢伙,過來!」
女子說沒說話都無關緊要,但是日後流離每當回想起這個場面的時候,經常會聽到女子溫柔的聲音。「小傢伙,過來!」長連身裙的下擺圍繞著蹲坐著的女子,「小傢伙,過來!」清亮的陽光在女子細長的指間溜著滑梯玩耍。就在搖著尾巴靠近的小狗舔著女子的手時,流離的胸腔裡傳出「哐」的鼓聲,「小傢伙,過來!」他想走向那女子,因而內心覺得發熱。戰爭開始的那年,流離十七歲的秋日。
「叫她小姐就好了」,父親如此決定。
女子從那天起居住在越過內堂院子的別館裡,按照第一印象,流離稱呼該女為「百合」或「白色的百合」,遇到流離的時候,她總是燦然而笑,白色的虎牙如同受陽光照耀的沙金一樣發光,流離每當此時總會感到暈眩。據說她是郡守的侄女輩,從火人國本土渡海而來,以郡守拜托父親收留的形式,讓她住到這個家裡來。看來她原本的身份並不是太高,百合會幫忙廚房裡的事情,有時還會做一些縫縫補補的工作,她縫補的手藝非常好,也許是在本土從事過洋裝的工作,因為生活困難,而來投靠郡守──她的叔叔。流離每當看到在做針線活的百合時,總會想起母親,百合不久後就專門負責父親的衣著,而因為她人緣好,和家裡上下的相處也相安無事;流離還經常看到嚴肅的父親在接受衣服的侍奉時,對她歡然而笑的情景,百合的年紀和流離一樣,都是十七。
長久臥病在床的伯母過世,正是在那個時候。
伯母過世不久後,那個女人──百合暗暗地搬進內室,她也曾經做了一套流離的新衣服,並且無言地放進流離的房裡,流離只覺自己心碎如絲。沒有任何人談論或佯裝知道她的居處,因為決定所有家裡的序列和居處的權限,都掌控在子爵的手上。「叫她小姐就好了」,父親如此決定。還暗自苦悶要稱呼百合「夫人」還是「二夫人」的下人們心頭一緊,因為父親似乎從一開始就只有讓她將居處搬到內室,而沒有要讓她成為夫人的想法。
百合將居處搬到內室後的隔天,流離逕自跑到他和母親住過的舊家,只見大蟒蛇盤坐在籬笆上面,紅色髮帶則坐在籬笆底下,流離覺得自己竟然不知道大蟒蛇和紅色髮帶已經如此熟悉,於是大為光火,而母親不在,自己也沒有宣泄的對象。「怎麼回事?你們!」流離大聲叫喊,「為什麼哭呢?」紅色髮帶反問道,眼淚遮住了流離的眼前,「我……我如果和那條蟒蛇布……布置新房,妳會怎……怎麼樣?」因為喉嚨哽塞,話也變得結結巴巴。大蟒蛇嘶地一聲,離開了籬笆,回到草屋的屋頂上,「哥哥哭起來好可愛啊!」紅色髮帶答非所問,那是她第一次稱呼流離為哥哥。
「身體還要更彎曲一些!」紅色髮帶在前面爬行並說道。
桃源洞的消失是在兩天之後。
那是在看到管家疙瘩大叔一整天忙碌地來往於駐在所的隔天,流離看到駐在所巡警和憲兵們忙碌地進入雲至山山腳後徹夜未眠,早晨急匆匆地趕往桃源洞的時候,不由踉蹌跌坐在地上。房子都已經燒光,看不到任何一個人,正如同經過戰爭蹂躪之後一般淒慘。
紅色髮帶沒被抓走算是上天保佑,她抱著一隻母雞,獨自坐在貫穿瀑布的洞窟入口。「如果有需要調查的事情,把人抓去就行了,為什麼要把房子燒掉呢?」她說巡警的襲擊發生在昨天下午,村裡的人全部被抓走,巡警留下來把屋子燒個精光,那時她躲在樹林裡,親眼目睹了所有場面。「我不會懷疑哥哥你的,他們都沒有犯罪,不可能被處死的!」她反倒安慰起流離來。「我那時正從只有我知道的祕密之泉回來,」「祕密之泉?」流離哭著反問她。「是啊,祕密之泉!」紅色髮帶點頭,她並沒有哭,「事先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話,可以不用哭的!」她說道。
紅色髮帶就在那天讓流離看了祕密之泉。
從瀑布連接到桃源洞的洞窟並非只有一條,中間還有分支,「身體還要更彎曲一些!」紅色髮帶在前面爬行並說道。那是一個成人絕對無法進入的洞窟,黑暗且濕滑,有的地方得平平地趴下來,用幼蟲的形狀才能通過。「第一次告訴我這個地方的就是蟒蛇,金黃色蟒蛇,也許和哥哥你家的蟒蛇是兄弟,不,好像是我奶奶過世之後變成蟒蛇。我奶奶活到一百歲,奶奶家的屋頂上也曾經有一條蟒蛇,奶奶管牠叫龍王。那時我好像看到奶奶,就追來這裡,蟒蛇卻突然從這個我從來沒來過的洞窟鑽進去。」紅色髮帶相信那條蟒蛇就是奶奶的化身。「再往前爬一點,就會到蟒蛇指引的那個地方,有泉水的祕密空間,當時我很輕易地就進去了,這段期間,我也長大了吧。」紅色髮帶在前面爬行並說道。
雖不知從何而來,但明亮的光線照射進來,那是頂端極高的洞窟末端,四方都有清澈的水流動著,上方還有水珠滴下來,水流不知從何處流出,小小的彩虹連接浮動的光景讓人神思恍惚。
在某一瞬間,流離看到了,倒映的洞頂景象逐漸散開。
「那裡,」紅色髮帶指著洞穴中間聳立的圓筒形岩石,水流圍繞著那個岩石流動,高度猶如成人的身高,水流的聲音如同天上的音樂。「那個頂端有泉水,」圓筒形岩石的頂端像似有一個洗臉盆,紅色髮帶說看到自己死亡情景的地方,就是在岩石頂端的那口泉水。「害怕的話就放棄吧,無論是誰都沒有一定要看的義務。」紅色髮帶給了流離選擇的機會。水很冰涼,岩石則十分濕滑,爬上岩石頂端並不容易。「我曾經滑倒超過一百次。」紅色髮帶看著爬上去卻又滑下來的流離,不禁咯咯直笑,流離全身濕透,好像冰柱一般。
「如果沒有耐性,就看不到自己的命運。」
她一直在旁邊慫恿,流離回想起她曾說過「直到我相信你是不會變的朋友時,就會讓你看到祕密」的話,如果想成為「不會變的朋友」,無論用什麼方法,都應該要爬上圓筒形岩石的頂端。因此流離爬了又爬,母親曾說過的「大事」也讓他培養出耐性,流離發揮連他自己都十分驚訝的耐性,他的手指終於勾到岩石上端凹陷的邊緣。
泉水清澈而渾圓。
流離用兩手抓住泉水的邊緣,終於看到水裡。「你看到什麼?」底下的紅色髮帶問道,「沒有啊!」喘不過氣來的流離回答道。因為上方滴下的水珠之故,泉水被無數的波紋所包圍。「可以看到映照的洞頂,」一聽此話,「不是那個,」她似乎嘲笑似地答道。流離的雙手簌簌地發抖,「也許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吧?我曾經掛在那裡半天,你要把世界忘得一乾二淨,把哥哥你現在看到的一切都完全忘記,只要看著泉水就行了!」寂靜而長久的時間流逝,似乎已經到了力氣用盡,即將掉落下來的時刻。
在某一瞬間,流離看到了,倒映的洞頂景象逐漸散開,從水裡突然浮現出一張像似活了千年之久的老人臉孔。「我看到了,是個老人!」其後流離大喊,老人的臉孔也愈發清晰。「你別說出來!」紅色髮帶急忙喊道。
直到流離看不到的時候,那隻手還一直揮動著。
流離定睛朝水裡看,那不是水,而是一面鏡子,他自己的身軀好像瞬間就會被吸進鏡子裡一樣,他凝神屏氣,「你現在看到的,」紅色髮帶的聲音變得渺遠,「是哥哥你的死亡,所以是祕密,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包括我在內,如果說了的話,哥哥你就不能照著自己的命運活著了!」那一瞬間,所有的事情都清楚呈現在流離的眼裡,就如同紅色髮帶所說的,他看到很久很久以後自己迎接死亡的實際模樣。
在下一瞬間,流離的身軀快速地跌落在圓筒形岩石的下方,紅色髮帶急忙將俯臥的流離從水裡拉出,他的眼光像似看到了這輩子絕對不可能看到、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景象。「哥哥!」她將他抱在懷裡,流離緊閉雙眼,但他感受到不知從何而來的明亮光芒穿過她的身體進入洞窟,一束光芒。
流離那一整天沒有回家。
他和紅色髮帶在另一個較為柔軟的洞窟過夜,紅色髮帶說隔天要自己去駐在所,「我不是因為沒有地方可去才去的,」她非常聰明,「因為去駐在所就可以去遙遠的地方,我聽說他們正在募集像我這樣的女人,送到遙遠的地方去,在這裡被抓走的桃源洞村民應該也是一樣的,會讓他們坐火車或大船,到遙遠的地方去會發財的。」「但,但是……」流離再也說不出話來,要將自己所知道的有條理地加以說明並非易事。「離開之前,能夠和哥哥做朋友,實在是太幸運了。」她對著流離粲然而笑。
隔天,紅色髮帶去了駐在所,再隔一天,她和其他人一起坐上火車離開。流離追到火車站的時候,火車正要出發,那是一列黑色的貨物列車,人們擠滿了每一節車廂。流離感覺到似乎在第三節車廂的某處看到她的那一瞬間,黑色的門就關上了。據說這是開往水路國北部邊境遙遠城市的火車,火車離站的時候,從鐵欄杆穿過的貨物車廂空隙中伸出一隻手來,直到流離看不到的時候,那隻手還一直揮動著,那是一隻細黑的手,流離認為那一定是她的手。
幾天後,父親接受總督府頒發的勳章,管家疙瘩大叔也跟著更加趾高氣昂。「你父親的罪名又加了一條!」偶然遇見的駐在所長兒子「痣疣」說道。
流離對於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的確信與日俱增。
(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017年5月號165期封面專輯‧朴範信)
作者小傳─朴範信(박범신,1946-)
韓國知名作家,有「韓國永遠的青年作家」之譽。出生於韓國忠清南道論山市,畢業於圓光大學國文系和高麗大學研究生院。自一九七三年以短篇小說〈夏日的殘骸〉入選為中央日報的新春文藝後,便以纖細的感官筆法開啟寫作之路,曾囊獲大韓民國文學獎、金東里文學獎、萬海文學獎、韓戊淑文學獎、大山文學獎等韓國多項文學大獎。
從事文學創作已經超過40年,累計出版了五十多部作品,改編為影視作品的創作多達20部,代表作《銀嬌》同名電影為2012年韓國最具話題性電影。
著有小說《兔子與潛水艇》《白牛拉車》《香井的故事》《比死更深的睡眠》《靜臥如草》《火的國度》《骯髒的書桌》,以及「渴望三部曲」:《喬拉傑峰》《古山子》及《銀嬌》等。最新作品長篇小說《流離》。
譯者小傳─盧鴻金
祖籍海南萬寧,生於台灣台南,目前定居韓國,任韓國新安山大學通識教育系教授。著、譯有中、韓文各類書籍35種,論文二十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