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海沉默而遼闊〉全文朗讀
巷弄裡窄仄麵店,難得沒看到電視,梁柱角落,頭頂位置,架了一方木板,上立一組音響,我呼嚕吃麵,主持人一一宣讀,「點給在玩具店打工的小貓:認真工作,不要老是滑手機,下次再一起去海邊吧,愛你的迅猛龍。接下來,我們為這位聽眾點播……」
我羨慕他們以如此古老的方式傳情,需要精準計算與固定作息,只要「小貓」剛好去上廁所,或太專心玩遊戲,或客人結帳,便會錯過前頭充滿暗語的宣讀,直接進入歌曲,這件事幾乎注定石沉大海,簡直是自己點開心的,我為逼近徒勞的點播行為感到遺憾,又想,要是「小貓」真收到了這則訊息,能知道指涉的是自己嗎?聽著這些軟綿情歌,想到短促片語背後可能的龐雜故事,忽然覺得人類文明真了不起。
1 防火巷與警察
要是在這裡遇到租書店店員,不知道要怎麼解釋?
我國中的時候,發現補習班樓下的租書店有一個秘密,若把租書店中常見的三層活動書櫃全數拉開,在成堆十八禁少女漫(老實說那真是很沒意思)和冷門恐怖漫畫後面,有一個暗門,輕輕一推,就會連通大樓後頭的防火巷。
不論白天晚上,推開暗門,外頭都是全黑的,第一次發現暗門時,我從書包裡摸出打火機,才發現門後有一個很小的空間,被當作倉庫使用,裡頭堆滿書籍、雜誌、漫畫,大多是過時又少人租借的,再推開一扇門,就是樓梯間,樓梯間後有扇總是開啟的小門,連通堆滿盆栽和報廢腳踏車的防火巷。
暗門只出不進,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往回走時,只好硬著頭皮往前去。疊放整齊的書本堆隔出一條走道,上面沒有灰塵,似乎有人定期打掃。我不安地想著,要是在這裡遇到租書店店員,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更何況我手上還抱著原本要租的幾本漫畫。
直到走出巷子,到馬路上,才驚覺自己得到了一個可以白看書的好方法。我小心地把漫畫塞進書包,回頭看了租書店一眼,若無其事地混進下班下課的人潮中。
反正我明天會把書還回來,他們也沒有損失什麼嘛,我想著。
較熟悉暗門後的格局後,我連打火機都不拿出來了,只要摸黑就可以走到外頭去,我幾乎每天都到租書店報到,圖的倒不是隨我看的漫畫,而是那個安靜得彷彿時間停止的小房間,隱約聽見外頭的鳥叫和車聲,又或者是租書店中大聲播送的芭樂情歌,再待久一點,等到發現閉上眼和睜開眼睛一樣,什麼也看不見,就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輕微的腦鳴。
警察局飄著檀香的味道,角落供奉一尊木頭的關公像。
有天我從暗門走出去的時候,在防火巷看到一個警察,正踢著地上的磚頭碎片。他是個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扣子在腰部繃得緊緊的。我本想從他身邊繞過去,他卻伸手攔下我:「同學,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沒有拿出來?」我搖頭,他叉起手臂,重複了一次:「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沒有拿出來?」
「沒有。」
「現行犯,跟我回警局。」他揪住我的領子,把我往外拖,我看見巷口站著另一個警察,和正指著我與警察交談的租書店店員。
警察局飄著檀香的味道,角落供奉一尊木頭的關公像,我隔著一張辦公桌和打著呵欠的警察面對面,他打開一台笨重的筆記型電腦,詢問我為何要這麼做。
「你沒想過這是犯罪嗎?這是偷東西喔?」
我搖搖頭,喉嚨像給人掐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說話啊?」警察瞪著我,「衣服也不紮好,難看死了。」
「我隔天就會還回去。」
「誰知道你有沒有還?」警察敲敲桌子,「監視器拍到你好多次了,每次你都會突然消失。」
「我看完就還給他們了。沒有人損失什麼。」
「歪理!別狡辯!」警察狠狠拍桌,茶杯震了一下,全警局的人都回過頭看我,除了警察,還有掉了錢包的歐巴桑和用手銬銬在牆角的青年。我想到自己還穿著制服,臉刷地紅了起來。
另一個警察推著一個和我穿著同樣制服的人進來,他和我視線相交,我認出他,他以打架鬧事聞名,他不認識我,卻也在我身邊拉了張椅子,坐下。我忽然感覺安心,彷彿可對他傾吐所有秘密。
2 按摩室
每回在此等待,都覺時間經過方式不同。
一方斗室,僅容兩張診療床、椅子數把、一對父子,此外別無他物。父子寡言,沉默推壓面前病體,將骨骼肌肉一一復位。我推開玻璃落地窗,母雞帶小雞,病號排排坐下,依先來後到給師傅整治。每回在此等待,都覺時間經過方式不同,也許因為沉默,也許因為同伴隱忍的咿唔,也許因為師傅的手機一響,強力放送黃妃〈追追追〉,也或許因為師傅接起電話,就從一臉肅殺的高壯男子變成鄰居歐吉桑,連聲說好,或問能否預約其他時段,也只有這時,兒子會和老父親聊上幾句,大約是附近似乎要都更,不知道會不會都更到這間小工作室……直到小五被刮痧刮到哇哇叫:「拜託不要這麼用力,我剛下大夜沒力氣叫──啊啊啊啊……」
「護士嘛係真艱苦。」一旁阿婆說。我喜歡和小五一起拜訪兩位師傅,給我不擅言詞找個台階下,經過小五,什麼話語都可以溫暖起來,不相識的眾人也能聊起來,連沉默都顯得比較熱絡。我待在這間已然升溫的小房間裡,等待兩月一回,堪比進廠維修的整復。
「你是她同事?」年輕師傅從後頸一路按到肩膀,狐疑問我,「不,是同──啊啊啊……同學。」自己也知道作息詭異,三餐不規律,在電腦前坐太久,卻也不知道怎麼「正常」起來,小五在旁說著她好想直接睡在診療床上,老師傅笑她,這你也睡得著?
情侶彼此之間常開的玩笑是把自己綁上緞帶,彷彿禮物,要對方拆開。
「實在太累了啊。」她說。師傅推鬆我僵硬的肩膀,我想著他們怎麼看我的身體,會納悶為什麼這個還在讀書的女孩會有和護士一樣的症頭,還是想著怎麼把我一一矯正?也許是種職業性的麻木,經手過上千病體的他們,大概看一眼就知道身體哪裡歪斜了,而不多想其他。師傅們和人們的身體最親善,卻不容許個人性的感受,我總因此對進這間小房間有些畏懼,透明落地窗和這連旋身都難的房間,就是為了消抵對於個人性的疑慮,但陌生的、沉默的人,正調整著我的脊椎、我的腰、我的腿,對方觸碰我、感覺我,卻不和我交流,這不奇怪嗎?
我有時想,一個會讓師傅讚嘆的好身體,是什麼樣子呢?也許那模樣不會是我們尋常人渴慕的肉身吧。但我更好奇的是,到底怎麼不靠儀器,也不切開我的身體,只靠外部調度,將失序的一切一一推回原位,又為什麼師傅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體呢?
情侶彼此之間常開的玩笑是把自己綁上緞帶,彷彿禮物,要對方拆開,我想著我無能「拆開」的你,有時我也想,如果有師傅那樣的眼睛和手勁就好了,那樣我就找到藉口去拆開你,拆開你給我的每個謎團,我也知道,如果這是一則習題,這樣減少與你的距離,絕對是暴力解法。我有可能比你了解你對我的感情嗎?如果不,我怎麼能依照我的感覺去行動,跳過所有模糊地帶,說我就是要愛你?
不知道是為了避嫌,或純粹不喜歡身體接觸,你很少碰我,連並肩走在路上都刻意不碰到我,試圖把自己的領地縮到僅存你的肉身。我去挽去抱,你不拒絕,只是遲疑。有時看你的眼睛裡有什麼,卻一下子就閃過去了,那時我真想把你剖開──或,將你放平,讓我鬆開你總弓著的背、緊繃的肩膀、痠疼的手肘,每到陰雨就會隱痛的腰椎,慢慢把你揉成蓬軟細滑的麵團。
若能如此,很多事就不會那麼難了。
3 小鈴鐺
似乎除了鬧鐘的主人,全世界都醒了。
自己一個人生活後,我開始聽到很多聲音,多到令我懷疑,是我的聽覺變得敏銳,還是在我的耳蝸或腦內深處,有個工廠專門製造這些聲音。我會在半夜被鄰居洗衣機規律馬達聲驚醒,有時是麻將嘩啦啦洗牌聲,有時薑片麻油嗶嗶剝剝爆香,有時夫妻吵架摔鍋子砸碗,我摸到枕邊手機,盤算著報警,推開窗,卻不知道聲音從哪裡傳來,女人的尖叫一樣淒厲,男人怒吼,我睡不著,躺在床上看書,完全沒法集中精神,遠處燈光暗暗亮亮,我想著他們好有力氣,迷糊地睡著了。
清晨六點先是某位芳鄰的鬧鐘,再來是鴿子拍翅梳羽,呱呱低吟,前陣子禽流感大流行,社區各處張貼公告,請勿餵食禽鳥,我才發現幾棟大樓之間,棲息著一群鴿子,不知何時來定居的,也不知靠什麼維生,喜歡在遮雨棚和冷氣機築巢,目前數量還在逐漸增加中。清晨空氣好,聲音格外清晰,隨著天色漸光,左鄰右舍鬧鈴高峰期,似乎除了鬧鐘的主人,全世界都醒了。我一向淺眠,醒就醒了,只好走入浴室盥洗,再來也不用睡了。九點後,裝潢工人在樓下大聲放舞曲,樓上小孩丟球玩,練鋼琴,運動器材嘎吱嘎吱……大熊要我惜福,至少我隔鄰不是瘋狂「五迷」,從早上八點便開始超高音量播送〈垃圾車〉、〈小護士〉……從第一張專輯播到最後一張,再從最後一張播到第一張,一路播到深夜,強迫洗腦隔鄰兩房,貼紙條或找房東全然無效,只能等租約到期,乖乖搬家。
「我以前很喜歡五月天的。」他說。
室友們常常聽到鈴聲,回頭卻沒看見貓。
我沒告訴他,我最大的困擾不是噪音,而是那些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最怕半夜嘎啦一聲,我說服自己是水槽或某個我不知道的物事日夜溫差,熱漲冷縮發出的聲響,蒙著頭,縮在棉被裡數羊,那聲音每每令我想到睡前貪讀的鬼故事,怕打開棉被看見長髮女鬼坐在床尾,或更糟──幾年前的新聞,男子一人獨居,卻時常發覺自己日用品短少、物品被移動位置,某日心血來潮裝上監視器,竟有一女子趁他出門上班時在家中走逛……惟幸我沒有少了什麼東西,就算少了,也馬上忘掉。
後來大熊找同學合租公寓,幾個男生老聽到鈴鐺聲,不是鄰居洗衣機,也不是水管共鳴聲,忽遠忽近,近的時候,好像就在耳邊。他們於是想像,有個他們看不見摸不著的異次元室友同住一室,還幫這個室友取名「小鈴鐺」,每次鈴鐺聲,他們就會說「小鈴鐺」又來了。一同學當兵去,補上新室友,和他的貓,他們幫貓咪掛上鈴鐺,貓咪好動,每天叮叮咚咚,這下所有奇異的鈴鐺聲都可以推給貓了,大家都鬆一口氣。沒多久,「小鈴鐺」宣示主權,室友們常常聽到鈴聲,回頭卻沒看見貓,「那樣感覺更恐怖,所以把貓鈴鐺拿掉了。」他補上一句,「我發現小鈴鐺很喜歡看我打電動。」
為了避免自己幻想出異次元朋友,我寧可將一切收歸腦內小劇場,於是便可活在一自足宇宙,不管內外有何紛擾,皆屬我一人妄念。更後來我才知道,有個作家把獨居男子與不速之客的故事寫成書,結論是每個人都深陷於孤獨,卻苦無方法解除,我不相信這個說法,因為繭居房中的我,只要一台電腦便可替代所有社交活動,並以此磨練出洗練的說笑方式,導致我連面對活生生的人類,都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立場拿我難以表述的困難打擾他們。
我把自己摺疊成一件輕薄毛衣,躲在一個安全角落。
至少,隔著一片扁薄螢幕,你不會知道我連上衣都沒穿,正吹著濕淋淋的頭髮,或一邊聽別人的羅曼史,一邊剪指甲上的小刺。你也不會知道,寫信給你的晚上,我的眼淚啪搭啪搭掉在鍵盤上,只告訴你我每日打掃、澆花、刷洗,在過大的空間中忙碌如一隻工蜂。事實上,若異次元室友從自己的維度看向同樣的房間,也許只會看見我無數發文紀錄,鍵盤喀啦喀啦,除此之外我哪裡也不存在,只是發出怪奇聲響的遊蕩幽靈「小鈴鐺」。
大多數時候,我並不感孤獨,讀不完新訊息,看不盡各色網頁,像小說裡翹課躲在別人家衣櫃上色情聊天室打工的女高中生,我把自己摺疊成一件輕薄毛衣,躲在一個安全角落,卻沒想到外面的聲響也會滲進來,整個空間鬧哄哄的充滿聲音,我卻看不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我總想和你說更多,卻發現我越來越感傷,也不知道怎麼將這感傷翻譯成語言,因為這是我在其他維度存在的唯一介質,不見面的時候,我對你來說,是不是也是「小鈴鐺」那樣的存在呢?三不五時臉書訊息叮咚一下,又或者是收件匣的一封新信,為了證明我確實存在,我找到你寫給我的地址,提起筆,想跟你說些話,卻不知道要寫什麼。
今天我想說的第一件事情,是「擁抱」,如果你記得,在你後座的我總是把你抱緊,像深怕自己飛走,目的地到了,你放我下車,停好,給我一個擁抱,不忘往我背上多拍幾下。我很努力不要哭,因為我哭了,你就會苦笑地看著我,不知道怎麼辦。可是我想告訴你,那時我發現自己原來有溫度,也是確實存在的個體,想到離開你之後不知道多久才會再感覺到,我就難過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4 阿茲海默
祖父看著我的臉,問我是誰的孩子,是他的哪個孩子的孩子?
祖父得了阿茲海默症。
最初發現,是他和他的妻說,他在收音機裡聽到新聞快報,說她和人事室某人有「密切關係」,妻說廣播胡說八道,要提告,他卻說,啊,也許是他搞錯了。隔天,妻再提起,他又說自己從沒講過這種話。他的妻,我的祖母邊炒菜邊抱怨,不知從哪摸出一把菜刀,說,「他之前一直說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說我把他關在家裡,從架上摸了這把刀,如果我不給他出去,他就這樣──」祖母拿刀往脖子比劃,「我沒辦法,就先答應他,趁他不注意把刀子搶下來,現在我都把刀子和剪刀收起來。」
我依據祖母的陳述,想像這樣一個奇異光景:凌晨兩點,退休大學教授挽著妻子在無人公園中散步,他堅持要去鄰近國小,妻只能跟從,又或者他要妻先回家,妻子就偷偷跟在後頭,怕半盲的他摔著。好不容易跟著他回到家,祖父又反過來質問她為何不在家裡等他,像過去數十年那樣。
我輾轉聽過幾個類似的故事,有老人將全家集合在中庭,痛斥家人是一窩小偷,變著法子謀奪他一生積蓄,到手後就要將他棄置荒野;也有人纏著妻子,說要去找當年在火車站目送他遠行的初戀情人,老人的親友從沒聽過這號人物;祖父用流利英文和他的女兒說,他覺得妻下毒在他的飯菜中,妻聽不懂英文,於是他秘密地告訴她……最初症狀是時間感喪失,再來是嫉妒及譫妄,不知為何只會發作於最親近的人,若是換了人,他就一派親和,變回慈祥老人。再過一陣子,祖父看著我的臉,問我是誰的孩子,是他的哪個孩子的孩子?他唯一記得的事是,按時打電話給家族一眾孫輩,一一叮囑天冷添衣、按時吃飯等諸般小事,我想起他看不見,已經不認得時間的臉容,至少不是我們熟悉的那樣──他在公園中看見有男人與妻搭話,但女兒與妻都沒看見那男子,祖父形容得煞有介事:六十歲左右、穿灰夾克、面容俊俏、鼻樑很挺,年輕時也許比現在更好看……「他說那人是我遇見他以前的初戀情人,你說,這種話能聽嗎?」祖母推開碗櫥的紗門,拿一個盤子,裝煎好的魚,祖父在椅子上睡著了,猶大聲放著廣播,我扶他到床上躺好,蓋上被子,他看見我,和我說父親出生那年的事情,那時海軍醫院剛剛建好,很整潔,床鋪被子都是新的,你祖母在那裡生了父親,之後我到美國去進修,祖母一個人沒辦法,帶孩子回娘家,我回家時,你父親已經會說話了,躲在母親身後膽怯地看著我,叫我伯父……我和他母親說,這孩子不記得我哩……他問我記不記得──不,一定不記得了,你從醫院回來的時候,是我把你從計程車抱下來的呢。
你說我記性超群,彷彿特異功能,但我知道這只是下錨的座標。
連哄帶騙把祖父帶去看醫生,中間經過反覆檢查,被宣判為此一絕症,患者平均餘命三到七年,會日漸退化,終致不能言語與行動。他遺忘同儕已經離世,在每個晚上質問妻子與誰幽會,一一核實過往細節,並虛構出另一個面容清晰的情敵,忘記妻也是八旬老婦,他反覆這樣說,隔天就忘記自己問過,「我只問你一句話,這句話,我藏在心裡好幾十年……」
我猜想祖父其實知道自己正在遭逢什麼,於是反覆以言語和記憶錨定自己,在日漸顯得不盡牢靠的記憶中,溫習自我如何構成,如何探問方能找尋到一塊真正穩固的陸地,而不為廣袤的無意義所吞噬。如同我一早醒來,躺在宿舍床上,想自己是誰,在哪裡,我越來越頻繁地自問自答,失去與人應對的信心,因為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到一個真正安全的所在。我害怕接到祖父的電話,他會向我詢問一個字詞的意思,嘗試向我解釋他如何理解,我有時糾正他,有時鼓勵他繼續,他會在電話另一頭發出嘲諷的笑聲,「這麼老了,還要學東西。」
黃昏症候群,每到傍晚,四點至七點,日光漸暗時,阿茲海默症的患者就會開始異常舉動,如無止境的質問及訓話。祖父說話有個習慣,民國幾年,和誰,在哪裡,一一交代清楚,像記帳,他也這樣質問妻,民國幾年,和誰,在哪裡,你給我一一交代清楚,最後老妻無奈,便打開電視,看了起來,祖父耳背,一向聽不到。她甚至會看到睡著,直到祖父在她耳邊吼著:「你有在聽嗎?」
你不知道童年我和祖父學說話,習慣也與他近似,將記憶按日期排好,收進腦內小櫃,就連去年此時我和你說過什麼,都能一一翻揀出來,你說我記性超群,彷彿特異功能,但我知道這只是下錨的座標。與祖父相處久了,連病症都一模一樣,我找各種理由去問你問題,如同我每天問自己的,好讓我知道這世界還有什麼真有意義,值得每日專誠地堅持發問。
5 我的菸不是我抽的菸
我跟你借了很多東西,大多是破碎的片段記憶。
有時我會去看望他,越過一整條海岸線,翻過一座山曲折的小徑,抵達一個在山林中顯得突兀的大樓,我在櫃檯前報出他的名字,穿制服的小姐抄寫他的位置,遞給我。我循地址尋他,在他面前放上一根香菸。
他的香菸其實有講究,但本人沒法抗議,於是每個人都帶自己的菸給他,在那方小小的格子前合十說抱歉抱歉,委屈你了。我看過幾種不同的,而你也來問我,是不是我給他換上了菸──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不喜歡任何關於死者的事,除了你牢牢記住他的忌日,因為他很體貼地選擇了清明節,不想讓任何人找藉口多想起他一天。我的菸不是我抽的菸,而是你抽的菸,正如他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你的朋友一樣,菸和他都是我向你借來的,而現在的我也是向你借來的,我跟你借了很多東西,大多是破碎的片段記憶,收集你的習慣與口頭禪,還有他的。
你說他要是知道面前擺了什麼菸,大概會不屑地哼一聲吧,我未曾見過他,只能從你的話裡拼湊,唯一確知的是,在他之後,你開始對所有自死者感到奇異的興趣,包括我。我有時懷疑,你是想知道他怎麼想,才向我打聽關於我為何如此做的種種動機及理由,無奈我什麼也講不清楚,也或許,逼使人非如此不可的,僅是被模糊的不安所壟罩。
十年過去了,他還是待在那個小小的格子裡,而你終於走到近前,也為他放了一根菸。
你說死者不能決定自己如何被記得,於是,你想起他時,都只有想起一些好笑的事。回程,我在濱海公路停下,看了一會的海,一面想著這句話,海沉默而遼闊,像隨時會將我吞進去。我想著這有什麼意義,他死了,我活下來,和其他人一樣記著這件事,記得他的格子在什麼地方,但那個格子再也不會打開了。
作者小傳─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