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年輕作家,搭著慢車到中壢,走出火車站時,一種髒汙、混亂之感,像眨眼皮之瞬就被掃描存圖於腦額葉底層:揹著迷彩包的軍人、臉皮皺黑的老婦、穿著銀色高跟鞋薄紗透明罩衫和粉紅色短褲的辣妹、還有站在柵口外攔客的計程車司機,一旁公廁飄過來極濃的尿臭味。我掏出手機,發覺朱已於幾分鐘前打給我,但我沒接到。
我記得朱之前在臉書說,他會到火車站來接我們,他開的是一輛灰色的轎車。我的眼睛在那底片曝光電影般的街道搜尋,發現停在路邊的是一輛賓士。
朱算是那群人裡的痞子,打麻將、喝酒、抽菸、把馬子。在電玩店熬夜打賭博機台,熱心而好朋友,但又不是有錢人,怎麼會混到開起賓士了?
我太驚訝了!我們當年念文大森林系時,朱是班上那一掛「宿舍幫」的,我則是在山裡頭租那種違建小屋,說來並不是一掛的。但有時他們一票一起打籃球,我也會和他們報隊打球。我的印象是,我們當年那些森林系的,畢業後都混得不好,灰撲撲的。朱算是那群人裡的痞子,打麻將、喝酒、抽菸、把馬子。在電玩店熬夜打賭博機台,熱心而好朋友,但又不是有錢人(我記得他爸是老兵),怎麼會混到開起賓士了?在我們這個世代,像我們這樣的廢材,哥們在社會打滾個三十年,但若有人開上賓士,那是一個分界線,要跳上那線的上方,難度太大了。不是說你去租台跑車來把妹,或是身旁帶個正妹讓哥們艷羨,或是弄套好西裝高級皮鞋參加同學婚禮唬爛一下那麼簡單。那代表你從三十到五十,這短短二十年時間,在社會打滾,有極大的好運、機會、靈光和機警,就這樣翻身上去成為「有資產的人」。
後來在車上,朱倒是快速的交代了他這些年的際遇。主要是當兵時,他在左營當海軍,當時台灣接收了一批美國賣的直升機,一批美國教官過來訓練國軍的操控、維修、武器裝卸,整個連隊裡只有他是大學生,長官就丟了一本全是英文的機械工程書給他,要他上課時當美軍教官和鴨子聽雷的台灣士官之間的翻譯。「喔,我真是矬翻了。」他說。那兩年,他硬著頭皮K英文,就著美國人在白板上畫的機械圖,唬爛翻譯。假日還要幫美軍遛狗。這樣硬操了兩年,他的英文好像勉強OK,退伍後,一個軍中同袍拉他作「東南亞外傭仲介」,那可是台灣剛引進外勞的前幾年啊,賺翻了,他跑印尼、泰國、菲律賓,後來是越南。簡直像進口小雞那樣,一飛機一飛機的仲介過來。
「原來你他媽是人口販子。」我說。
後來,這紙廠老闆很欣賞他,恰好台灣的紙業成本太高,老闆想把整個工廠遷到泰國,又看上他熟東南亞這一塊,於是就挖他去泰國幫他設廠啦。
然後因為他跑東南亞跑得比較熟,後來認識他現在這個大老闆,那是印尼一個客戶想要找一種香蕉園種植可以套住香蕉不被鳥啄蟲蛀的紙袋,主要是塗在紙上的塗料技術,他便去找到一間在超偏僻鄉下的印刷紙工廠――這家工廠,我們台灣那種夜市的鹹酥雞紙袋,麥當勞包薯條炸雞的小紙袋,都是他們家做的。後來,這紙廠老闆很欣賞他,恰好台灣的紙業成本太高,老闆想把整個工廠遷到泰國,又看上他熟東南亞這一塊,於是就挖他去泰國幫他設廠啦。
前年,他生了一場怪病,先是得了胸腺癌,作了半年的放射線和化療,之後又轉變成一種「重症肌無力」――好像是胸腺異常分泌一種化學物質,攻擊自體的肌肉――眼皮下垂睜不開,頭暈目眩,無法站立,甚至咽喉的肌肉失能,無法呼吸,完全像在地獄裡的景況啊。
總之,我和那年輕作家,搭著這大學時老同學的賓士車,聽著他那如夢幻泡影的半生遭遇,來到那間獨立書店。這時我發現這間獨立書店,根本是在荒野中的田裡,一幢四合院古厝(後來他們告訴我這房子之前是開卡拉OK的),我覺得頗荒謬,若非朱上臉書熱情提議到火車站接我們,我們還不知怎麼過來這省道上混在農舍、鐵皮工廠間的小書店啊。
有一區堆放著我不同時期的書,我因害羞而故意翻翻弄弄其他的書,那時有一本小說(並不厚)吸引了我的注意。
演講的過程我就不回溯了,聽眾約20來個,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婦女,她們聽演講的氣氛頗專注、熱情,結束之後,我在書店老闆(一對年輕情侶)的引領下,巡視了一下他們排放在平台上的書:當然都是一些純文學的小說、詩集、哲學、文學理論……,有一區堆放著我不同時期的書,我因害羞而故意翻翻弄弄其他的書,那時有一本小說(並不厚)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現在描述這一刻――在那原是卡拉OK的農田中央挑高農舍,且用那種白鐵斗笠燈罩的吊燈照明,故而那空間裡的書本形成一種影翳流動的印象,翻開那本小說――都有一種,某顆小鋼珠掉進一整座工廠運作的機器,卡在某個滑輪的凹槽,突然成千組連繫在一起的轟轟運轉,在那一刻停止下來。那本書的作者是J。但我有個印象,J在十多年前,就已自殺死了啊。然而這時,我突然又不確定「J自殺死去」這件事。你看書店不是還擺放陳列他的新作(是我之前不曾讀過甚至聽過的),此刻站在這裡,若說我已是個不在世的作者,似乎也沒有違和感。基於對這種「在省道旁的田中央的農舍,開一間全是文學書的獨立書店」之支持,我抓了包括這本J的小說,還有幾本簡體版的翻譯小說,跟他們結帳。
這列火車以它的光影、氣味、人們在車廂內的說話聲和列車顛晃的悠緩節奏,應該是一列普通車,但似乎它並沒有停靠在任何一站。
一輛火車的車廂內,流動的窗影,像電扇的轉動,那種持續的快轉,視覺上會產生一種它在倒轉的錯幻,且那倒轉的槳葉,似乎變成一種慢速的倒退。那就像是,電影快速撥放著一群人在往前跑,但你盯著螢幕看,其中一個人的身影,會在這連續動作,抽離出來,變成分解動作,慢動作的,只有他在後退著。
J的這部小說,基本上就是這樣的魔術:一群人搭著這輛行進中的火車,這火車並不是高鐵,哐啷哐啷的前進,窗外淹進妖幻的綠光,他們像雷蒙‧卡佛小說裡的人物,像少了某些零件的機器人那樣,在各自的兩兩座位間,說著空蕩蕩的話。
他們有少年、情侶、一個帶著小女兒要去陌生小鎮旅館自殺的母親……,他們各自沉浸在過往時光,或是互相用一種溫柔哀傷的情感觀看著車廂裡的其他人。很奇怪的,這列火車以它的光影、氣味、人們在車廂內的說話聲和列車顛晃的悠緩節奏,應該是一列普通車,但似乎它並沒有停靠在任何一站。或是這30萬字的小說將時間壓縮在一站和下一站之間短程的十來分鐘內。但閱讀的你會覺得火車在漫漫長途中,沒有停止地前進。這時,這車廂裡的一個男子,只有他,奇怪的如前面說的「電扇倒轉」的慢速魔術,只有他在這列行進中的列車,進入一種倒著流動的時間。
我很疑惑,J這部小說之前,還有兩、三部長篇,三、四本短篇集,但我都印象模糊。我記得的還是他30多歲時,那幾篇得了文學大獎的短篇,都是一幅畫面之外的視覺:捉迷藏中被玩伴們遺忘的那個當鬼的小孩;或是也是這種火車上的眾生浮世繪,但是在一個小站停靠,人物們在一種「送行」的情緒和狀態:或一個過時的秀才,他的手表壞掉了。當時我倆都算是初露鋒芒的新銳小說家,各自出了兩三本短篇,常被評論界放在一起討論。當時我是否心底對J隱藏了某種競爭對手似的,像隔了厚玻璃,無聲的敵意?
關於小說是「活著的時光」或「死去的時間」的辯證,似乎在我讀了這本J的「彷彿不存在的小說」的幾天後,就在我真實的生活裡,編寫成另一則故事。
我記得,當時一位比我們小個五歲,也常被和我們放在一起的年輕小說家H,在家上吊自殺,同輩的小說家們有一場懷念他的座談會,J是最後一個發言,他泣不成聲,近乎嚎哭。但我那時內心出現的情緒,是不應在葬禮時刻的怪異又清晰的心得:J在討論H作品的方式,和我如此不同,那個差異像是人們在找尋經度時,分岔成鐘表精準派和星圖繪製派,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構設計。
關於小說是「活著的時光」或「死去的時間」,這件事的辯證,似乎在我讀了這本J的「彷彿不存在的小說」的幾天後,就在我真實的生活裡,像牆的另一邊鋪架了太陽能板,將流動如金蛇的,不能捕捉的光,以一種質能交換、傳輸、再換算的方式,編寫成「我不僅是讀者,而以關係人被捲入J到底是死是活:是像《2666》波拉尼奧,或卡夫卡,或張愛玲生前寫了超出人們想像的多部長篇,以一種隱晦的遺囑,讓不可靠的這批遺稿持有者,在之後的十幾年後,分批出版?或是J仍躲在濱海小屋,或鄉村田野,繼續寫作?」的故事。
【作者小傳】
駱以軍
1967年生於台北。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專職作家。以作品《西夏旅館》榮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等。近期作品《小兒子》、《女兒》、《願我們的歡樂長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