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扶著她回家,刷了門卡進大樓,她直起身子衝到住戶門鈴通話面板亂按一氣,有幾個問誰啊,她大聲喊著我臭雞掰沒人幹啦,有人生氣的重複她的話。他們慌忙,一人一邊架住她往電梯鑽進去。兩人對視一眼,露出無奈的笑。她嘴裡說著,你們知道我誰嗎,我偷偷告訴你們,不要跟人家說。我上輩子就是在菲律賓做男妓,被捅了一輩子,老天才賞我這輩子有個真正的鮑魚。
狄克對強尼說,都你啦。強尼聳聳肩,開了客廳燈,她躺在地板上蠕動著,呻吟著好冰好舒服喔。強尼蹲下來,掌心貼著她額頭說,乖乖,幫你脫鞋嘿,不要穿著高跟鞋睡覺,隔天起來腳會腫。狄克動手剝除她的上衣、裙子、絲襪,一具酒瓶似的薄汗光滑身體裸露在燈下。她的意識迅速天黑了,剩下些許黯淡的餘暉在邊角閃爍。強尼到冰箱查看,除了打包的廚餘垃圾,只有過期的鮮奶。四處看看,找不到別的飲料,扭開流理台的濾水器,倒了水喝。他盤算著,今晚要怎麼度過。他跟這女的好幾個月沒見了,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女的一切都很配合,當初手機搖一搖就出來了,兩人滾床單像在健身房做運動,毫不忸捏。躺在床上彼此都很自然避開各自的感情不談,只交換些工作、興趣之類的基本訊息。最初兩、三次見面後,他在離開的路上想,科技真是太進步了,想都沒想過哪天會這樣弄上一個砲友。突然對十幾歲以來那些不著邊際的性幻想感到悲哀。不再受到慾望的煎熬,也沒了煎熬逼出的想像。或許哪天性與科技會進步到像airbnb 或Uber那樣:您周圍有閒置的陰道幾條、閒置的陰莖幾隻、是否願意組隊報團,就連幾分鐘抵達都精準可數。強尼想著,看見車窗倒映自己猥穢的笑,像根針,刺破膨脹的淫念。
強尼替她拉過被子蓋在肚子上,走出臥室,重回沙發,看著重播無數次的《唐伯虎點秋香》。他們沒交談。狄克打瞌睡,突然驚醒似的起身說要走。強尼繼續盯著螢幕,輕輕說了掰。
狄克不喝水,脫了褲子,在地上搬弄她的雙腿。狄克硬槓槓的,覆蓋在她身上,吐了口水抹抹下體,試著要進去。大概督了一、兩分鐘,沒成,出一額頭汗,看強尼半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要他找找解碼台。強尼從003一路切換到173,沒一台能促進性慾,還聽見倒陽的某法師傳道解經。狄克放棄,從口袋摸出手機,點了A片看,刻意調高音量,自己套弄著,射在她臉上。狄克丟下手機,到浴室沖澡,影片還在嗯嗯啊啊,強尼托腮,看著換穿黃衫的林智勝揮棒,想說這傢伙不簡單,居然還創下什麼連續上壘場次的紀錄。狄克出來,一屁股坐在強尼旁邊,故意撥開他的腳,罵了聲幹。強尼轉頭看看他,狄克說根本死魚,搞個屁。強尼嘆了口氣,起身抽了幾張衛生紙,彎腰擦去她臉上的精液。聞到那腥臭,強尼說你最近吃很多蘆筍呴。什麼啦。狄克咕噥著拿遙控器不停切換頻道。強尼搖搖頭,進到浴室沖涼,出來時絞了條濕毛巾,草草為她擦澡。他喊狄克過來幫忙,兩人各抬一邊,將她丟上床。強尼替她拉過被子蓋在肚子上,走出臥室,重回沙發,看著重播無數次的《唐伯虎點秋香》。他們沒交談。狄克打瞌睡,突然驚醒似的起身說要走。強尼繼續盯著螢幕,輕輕說了掰。電影播完,他覺得有點餓,滿屋子找東西吃,搜出半包洋芋片,燒水沖了杯三合一,整個人像她褪下的那堆衣物癱在沙發。
強尼腦中自動回放那隊輔姊姊在1到9的數字上盡可能延展四肢的模樣,扭曲得好性感,或說性感得好扭曲。他瞥見一小截腰部閃現在她褲頭和T恤中間,像塊大布丁。
有一瞬,強尼想到我在這裡幹嘛啊,心裡靜靜的笑。本來要來體驗人生第一次3P,結果卻在這裡吃軟掉的洋芋片喝爛咖啡看第四台。他進去臥室,坐在床邊,看她深沉的睡眠,空氣有女孩子房間專有的甜甜香味,可能是乳液,可能是香水,也可能是洗髮精編織出來的。這種味道讓強尼回想起那些沒有結果的戀愛。還是國中的時候,參加大學生返鄉社團的營隊,喜歡一個隊輔姊姊。據說是讀社會系的,兩天早上的晨操都是她帶,也帶大家唱歌,當大地遊戲的變形蟲關主。強尼腦中自動回放那隊輔姊姊在1到9的數字上盡可能延展四肢的模樣,扭曲得好性感,或說性感得好扭曲。他瞥見一小截腰部閃現在她褲頭和T恤中間,像塊大布丁。結業時,大家紛紛找人合照,隊輔姊姊一手比著YA,一手搭著他的肩,他可以感覺到柔軟的胸部邊緣箍在胸罩裡,還有一股淡淡的、冒著熱氣的甜香。營隊後,強尼常常寫信給那位姊姊,一開始還有幾次客氣、溫暖的回信,漸漸的他不知要寫什麼,每次要開頭寫第一句,就劇烈地感受到有一堵厚實的牆,將他們隔開在兩端。終於放棄。
強尼知道這有違彼此的默契,卻還是打開她的手機和包包。記事本上是每日記帳明細,也有他們幾個月前比較密集見面的記錄,此外看不出有其他人或什麼流露情感的內容。真是孤獨啊。但她聲音真是好聽。他記得第一次約出來,他已經在房間等了,她傳來語音訊息,說要買點酒,如果要買點什麼跟她說。他聽的時候,明明看過照片了,仍想像那聲音應當屬於纖細、嬌小的身軀,從窄薄的胸腔彈奏出語句音節。本人與聲音不像,流流汗總是愉快的。強尼覺得奇怪的是,每次做完,她像是燃燒到芯都斷了似的,隨即陷入睡眠。開房休息兩小時或三小時,他們都只會做一次,其他時間就是他看著她熟睡。起先的一兩次覺得有些不安,多幾次也覺得沒什麼,反倒他逐漸感到安穩。他想到很遠很遠的從前,比如說五萬年前,某個活在舊石器時代的原始人,從久到沒有時間感的天演過程掙脫出來,知道穿衣服、畫畫、做陷阱打獵、把死去的人集中放在同一處。他們各有各的洞穴,可以生火、安心睡覺,跟哪個異性或同性摸來摸去。他彷彿能體會第一個感知孤寂的人類,可能就跟他醒在無邊的黑暗裡,有人在旁發出均勻的鼻息差不多吧。他覺得在那些時刻,好像人就深深坐在歷史的正中央,往另一頭望去,又一個五萬年,猜想那個遙迢廣漠中也有個意識正在回顧自己。
他拿起手機,劃開螢幕,一小塊亮光伏貼在臉上,刷刷臉書,刷刷微信,刷刷這,刷刷那,已經無法想像那沒有網際網路的過往,他是怎麼撐過來的,而那些小本的、寫真集、錄影帶最後都到哪去了?
強尼覺得歷史的真相就是性交而已。從五萬年前的想幹就幹,一路演化到複雜無比的幹。所有增生的文明厚度都是從性交的前面後面長出來的,性交本身幾十萬年都一樣短促。他拿起手機,劃開螢幕,一小塊亮光伏貼在臉上,刷刷臉書,刷刷微信,刷刷這,刷刷那,已經無法想像那沒有網際網路的過往,他是怎麼撐過來的,而那些小本的、寫真集、錄影帶最後都到哪去了?他想不起來。強尼放空看著房間的電視畫面,清冷的空調讓他的精神維持在困倦與清醒的臨界點,他撐持著不讓睏意越界,因為想完整保留這種有人在自己身邊沉睡的安全感。他等著退房前十五分鐘打來的提醒電話鈴聲,只要響第一聲就快速接起,掛斷,不讓後續的鈴聲吵到她。他會在最後五分鐘搖搖她的肩膀,輕聲說:時間到了。
自從那次他們約在她家見面後,強尼不時會想像她在家做什麼。那晚她臨時催促他來。強尼一進門,只見雙眼發紅的她虎身撲上,惡狠狠扯開他上衣、褲子,那氣勢洶湧到讓他一度覺得他們並不是要搞,而是她要生吞活剝了他。或許在公司受了委屈吧,還是那些貪圖她聲音的無聊客戶對她開什麼下流玩笑,他不想主動問,以免顯得太親密。事後,她沒睡著,整裝好,他們一起到附近夜市吃路邊攤。他記得滿開心的,也很自在。回家路上,他收到訊息:謝謝你陪我吃飯。他一陣惶恐。就這樣已讀不回幾個月。
這段期間他沒找別人,有時想著她每天接打幾十通上百通客服電話,一套台詞說了又說,不是討錢就是借錢,幸好回到家沒人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他腦中浮現她的上背部,緊緊綁縛的胸罩像肉粽的線;一層貼著肉的束腹,包紮傷口似的裹住她的下背部;臀部收攏在套裝的短裙,伸出兩條黑絲襪的壯腿。他可以推想她很疲憊,只想發呆、做愛和吃喝。她又約了誰到哪裡開房間了?她仍然毫無畏懼地做完倒頭就睡死?她會不會被什麼約砲爛咖挖光皮包裡的錢?強尼像在努力撐著不睡著那樣,試著不要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太感興趣。
他們約了週末晚餐,模仿著真正的朋友,訂了啤酒餐廳,大嗑豬腳、肋排、炸雞、香腸,配著一大杯冒泡的生啤。強尼驚詫地看著狄克和她,在投資理財和世界局勢之類的話題如乒乓球流暢對打,反倒讓他生出自己原來是配菜的錯覺。
直到他終於下定決心要擺脫好奇心,傳訊息問她要不要試試3P。她不像以往即時回應,過了三天,才在深夜三點五十四分回覆「好啊。。。。。。」強尼看到一連串句號時,覺得那簡直比他的提議更加恥辱,更令他陷入沮喪。想來想去,只有狄克能問。迂迴試探之後,總算問出口,狄克欣然答允,即使隔著手機螢幕,他都能感覺狄克壓抑不住內心的歡欣鼓舞。他們約了週末晚餐,模仿著真正的朋友,訂了啤酒餐廳,大嗑豬腳、肋排、炸雞、香腸,配著一大杯冒泡的生啤。強尼驚詫地看著狄克和她,在投資理財和世界局勢之類的話題如乒乓球流暢對打,反倒讓他生出自己原來是配菜的錯覺。她喝得又急又猛,似乎刻意放低笑點也放大笑聲,放肆大啖肉食。狄克讚嘆說你簡直在跟大家宣告「老娘不是吃素的」嘛。她張大嘴笑,露出齒縫舌間鋪著一層咀嚼未吞的肉沫。一起上廁所的時候,狄克說喂她差不多的話就可以走了。強尼撒下熱尿,便斗底層的冰塊化成蒸汽上升,點點頭說可能還要讓她再喝幾杯。
當然強尼是故意勸進,但她表現得渾身酒膽,暗謀似的真喝掛了。那個強尼沒見過的她拉開拉鍊,素面坦率,嘮叨起來。先是說起每天電訪客戶總會有一兩個像是不忍心她念經似的重複推銷說詞,反過來安慰她,我知道你們這行辛苦,其實大家都辛苦,大環境不好,所有人都掙扎啊,要好好努力活著都不容易了,要加油喔。然後話鋒一轉,就開始說類似什麼你裡面那顆跳蛋的震動有沒調到最強呀之類的言語騷擾。我提醒說先生請別這樣,電話有錄音的。對方可能就馬上掛掉,要不就罵得更厲害破麻什麼的都出來了。接著又說,其實有時也真的是會遇到幾個好聲好氣陪她說話的聽眾,聽得仔細,嘴裡說抱歉實在沒錢投資(或沒法再借錢),好像她是來討債的。她偶爾會想怎樣的人會有美國時間聽她說完那一大串毫無情感的台詞,你來我往的又問得詳細(你做銀行客服怎麼不知道英國脫歐日幣會大漲呢)卻又不要任何東西。話鋒一轉,又問說要不要考慮轉換跑道啊,我做高山茶大盤,你聲音那麼好聽,甜得回甘囁,賣茶很有說服力,要不要來我們這裡看看。她還真的苦惱了一整天。她嘴裡不停吐出下一則電訪故事,好像壞掉的販賣機,叮叮咚咚滾落一地。他們聽到上計程車,早就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她還絮絮說著,像是明天醒來就要被巫婆收走聲帶似的。
現在很好,狄克回家了,她睡著了,靜謐像一襲溫暖的絨被抱著房間,只有強尼醒著。這種獨醒時分,使他懷想起少年時半夜起來偷偷看色情錄影帶的感受,電視靜音,只有螢幕上的人體扭動交纏或分開,不時提防任何細微的聲響,內心始終有一小塊緊繃隱隱梗著。他沒被任何家人發現過,就長大離家了。
窗外濃淡不一的墨色劃過,點點燈火,偶有交會的火車平行一段,在各自的速度中遠離。強尼想,或許在一起也不錯。他們不用說太多話,熟識彼此的身體,有些生活上的習癖嘛,習慣就好。
假設他們在搭一列長途火車,要費上十幾小時,在臥鋪包廂中,他醒著,看望另一人的意識遊盪在其他世界。窗外濃淡不一的墨色劃過,點點燈火,偶有交會的火車平行一段,在各自的速度中遠離。強尼想,或許在一起也不錯。他們不用說太多話,熟識彼此的身體,有些生活上的習癖嘛,習慣就好。收入夠用,要是想養小孩就得多花些心力。有個斷不了的羈絆或許會讓他對人生積極一些。當他考慮起這些實質層面的條件時,一度懷疑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想。五萬年前的人繁衍後代就只是生殖本能,下一代過得跟自己差不多,自己跟上一代也大致相同。活得下來就活,活不下去就死,清楚明白。何況那時候的壽命很少超過三十歲吧。可能也算不清自己幾歲,年紀是虛的,填飽肚子才是首要問題。然後是性交。史上第一個想到搞3P的人算不算將人類文明推進一大步的天才?──從那刻起,性就不只是生殖的愉悅,也含納抽象的愉悅。強尼琢磨著這些零碎的念頭,質疑自己怎麼以為3P就可以把對方簡化成一團提供歡愉的肉而已。看看身旁熟睡的人,他伸手撥了撥她額前的頭髮,有些油膩,想著他們先抵達身體的最深處,再一吋一吋由內而外認識對方,總要在終點站下車。有個意念猛然灼熱起來,他起身穿好衣服,離開想像中緩慢行進的車廂,進入窗外的世界。
強尼到附近的生鮮超市,拎著籃子,走入光明的賣場。除了兩個店員,只有他徘徊在貨架間,像是藉著商品的整齊排列重組秩序感。他買了牛排,一盒生菜沙拉,兩顆蘋果,一瓶綠茶。當他提著塑膠袋進電梯,想到這是第三次來,居然開始有點熟悉了。她側躺在床上的姿勢跟他離開前一樣,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位,他輕手輕腳地拿出袋子裡的食物,一一擺到冰箱。距離天亮還有接近兩小時,他打開電視,看重播的中職球賽。強尼不想再對她那麼壞了,他想試試準備早餐給另一個人的感覺。
她蹲下抱著腿,看著他的臉。轉頭看看桌上吃光的洋芋片包裝、杯底殘餘的汁液,再把目光移回他臉上,集中在他的雙唇。他們認真接過吻嗎,那種很專注的沒有二心的吻?
擠迫的尿意逼她從夢中醒來,惺忪搖晃坐上馬桶排完尿,想喝杯水解渴,被倒在沙發上的強尼驚嚇到。球賽播報員的聲音淺淺散落在窄小的客廳,比賽來到八局上,她蹲下抱著腿,看著他的臉。轉頭看看桌上吃光的洋芋片包裝、杯底殘餘的汁液,再把目光移回他臉上,集中在他的雙唇。他們認真接過吻嗎,那種很專注的沒有二心的吻?好像沒有。混濁的思緒沉澱下來,她想起昨晚,想起更早之前她接受的提議。在這個她第一次端詳他睡臉的此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裸體,才察覺到粗礪的悲傷表面就是身上的肌膚。她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嚕嚕喝掉,進浴室洗了一個長長的澡,刷牙,整裝完畢,躡手躡腳的離開自己家。
強尼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光大亮,剛過八點,眼前一切跟他睡前差不多。他想應該可以在十五分鐘內弄好早餐叫她起床。(全文完)
作者黃崇凱小傳
- 雲林人, 現居台南。
- 台大歷史所畢業。
- 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
- 與朱宥勳合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
- 著有《靴子腿》、《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壞掉的人》、《黃色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