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跟光頭王才進了房間,寧靜的枕被都平整潔白躺著的時候,陽光淡漠靠在牆邊。我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嚇了我們兩個一跳,本以為學校那邊有什麼急事,卻是未顯示號碼的來電。我習慣按掉所有的未顯示來電(那通常是銀行業務、地下錢莊或保險推銷),那次反常接起答應。是大嫂打來的。我可以清楚聽見她的啜泣哽咽,我問怎麼了,她的哭泣聽來像是正在用吸管把內心搖晃的溶液快速吸起似的,她不回答,只是持續發出很靠近的哭聲。我坐在床邊,示意光頭王先去洗澡,隨手把包包放在床頭櫃,默默地聽。直到光頭王洗完圍著浴巾走出,我耳邊還斷斷續續有細微的聲響,持續了超過十分鐘,近於某種動物觀察箱的潮濕感,大約又幾分鐘,她說了對不起,結束。光頭王看我放下手機,隨即猥褻地解開浴巾,秀出他抬頭挺胸的小兄弟逼近我的臉頰。一股嫌惡湧出,我伸手拍掉,他喊說幹嘛這麼大力啦很痛耶,摀著縮小些許的小兄弟,紅著臉。我沒看過紅著臉的小百科,對房裡瀰漫的消毒水和偷情混合氣味突生反感,撂下一句老娘今天沒心情啦,走出房間。
我到監獄門口探看才知道得事先電話預約參觀。
大嫂從來沒打過電話給我,連她是否有我的手機號碼都不曉得,但她打來的電話沒顯示來電很可能是公共電話。有什麼事需要她不用自己手機反而找公共電話打來?他們一家四口平靜無波的日常,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發生?我毫無頭緒,手邊也沒大嫂的號碼可以打回去。我打給阿明,聽上去他正在課堂,聲音正常,我說按錯了沒事不好意思。我猜應該不是家裡的事吧。等了幾天,大嫂沒再打來,阿明一如往常沒什麼消息。
我狐疑又不好明說,傳了訊息跟阿明說打算來個週末嘉義小旅行,自己找民宿住,會去看看他們。阿明回訊問得詳細,連我搭幾點幾分的高鐵來回、住在哪裡的民宿、什麼時候碰面都要知道。我回又不是要住你家幹嘛緊張,到時候再說。阿明更堅持地又問一遍,要我好好規劃,不然他們本來有別的行程安排。我想也是,說不定他們原訂要回嫂嫂老家。後來整個狀況讓我覺得很瞎:他們房子明明就在高鐵站所在的太保市,我卻得先搭接駁車到嘉義市區入住旅館,約晚餐在市區新民路的左阜右邑複合餐飲店。嘉義市區小小的,街道格局方正,我下午沿著中山路走逛,嚐了味道不怎樣的噴水雞肉飯,買了圓環附近的手搖葡萄柚茶飲。前幾年的電影《KANO》裡的噴水池圓環中央是尿尿小童,如今換成據說是嘉農投手吳明倢雕像。我越過圓環,往北走,到舊嘉義監獄附近,遠遠看到穿條紋囚衣的假人偶掛在監獄高牆的蛇籠上。我到監獄門口探看才知道得事先電話預約參觀,只好繞著周圍走一圈。舊監獄旁是破敗的司法一村,在零落散亂的拆除木料、碎裂瓦片之間,有一道高聳的斑駁老牆戴著蜿蜒鋒利的冠冕。當下有種不爽的心情,為什麼非要預約啊。
阿明跟兩個孩子嘻嘻哈哈,邊吃邊玩,一點沒搭理我的意思。
我還是乖乖搭計程車依約抵達餐館。真是夠麻煩的,也沒YouBike可騎,招了老久的車才搭到,車資起跳還比台北貴。司機說小姐不常來嘉義吧,我們這裡路上很難招到車的,都得用叫的,喏,這張名片給你。我簡直要翻白眼,又是預約。
我一進餐館就看到他們一家四口在右手邊的桌子,攤開品項繁多的菜單研究中。兩個小孩坐得挺好,並不躁動,乖乖等父母詢問點單。這類餐飲店在台北很少見,從蜜糖吐司、小火鍋、簡餐、咖哩飯到鹽酥雞、甜點、各式手搖飲料都在菜單上。這頓飯吃得我不知所云,阿明跟兩個孩子嘻嘻哈哈,邊吃邊玩,一點沒搭理我的意思,大嫂自顧自地吃面前的小火鍋,好像只是併桌的客人。除了逗逗小孩,我們聊的都是阿明老早知道的資訊(一個人來,住市區旅館,我們有小孩的人沒夜生活不知市區晚上去哪,不然去逛逛文化路吧),根本談不到什麼別的。我看著他們一家四口,小的塞進後座安全座椅,大人上了前座,揮揮手再見。如果要看他們離去的車尾燈,留在台北就好,我真不曉得為什麼特地下來一趟。不過看得出來他們夫妻應該有些問題,可能還在冷戰吧。
一個多月後,大嫂打了電話說北上開研習會順道約我碰面。
我們約了台北車站二樓嘈雜又人來人往的星巴克。整個聽她說話的過程,我的腦袋內部不斷響著嗡嗡聲,耳鳴,直到我送她走下樓去搭高鐵。看她一吋一吋被電扶梯運走,我呆站在車站大廳,人來人往的聲音被封閉在天花板底下,突然好想知道台北車站的剖面圖是什麼模樣,那些複雜的管線和通道可以把在這裡進進出出的人們轉運到哪裡。聲波由外而內逐漸把我壓擠成一錠藥片,溶化在這片人聲之海。我打給光頭王,速速約了車站附近的旅館。待我發洩似的做完,我要他聽我說話。
如果只是他們一家四口,吵吵鬧鬧怎樣都可以。
今天下午我跟我大嫂碰面,她跟我說了一大堆話,好像要把過去幾年沒機會跟我講的話一次出清,像是以後沒機會再見了。她說,小妹這些話我不知該從何說起。她曾有個不上不下的結婚時刻,對方跟她在一起五年,見過彼此父母,參加過彼此兄弟姊妹的婚禮,隨時都可以結婚卻終究沒結。那是個「不結婚就分手」的點。不知為什麼兩個人交織出來的關係會演變到那個點。跨過那個點不久,朋友邀她聯誼,就這樣認識了我哥。兩人任教的學校近,時常下課約了開車到附近縣市晃,最常跑台南。某晚在北門水晶教堂夜遊,安靜的夜空下,他們聊到對未來的打算、對家庭的嚮往,她著迷似的點頭加入,一切發生得很快,好像她睡了一覺起床,赫然發現自己住在不熟悉的屋子,身邊躺著有些陌生的人,床邊嬰兒車有一團軟軟的活物。還在坐月子,阿明就急著想再要一個,他們趕高鐵那樣衝刺,隔年又有了一個。如果只是他們一家四口,吵吵鬧鬧怎樣都可以。
直到她住進阿明那幢透天厝,才知道有個年約五十的大哥也住裡頭。阿明總是說,大哥曾給剛到嘉義時的他諸多支持和幫助,他才有信心建立自己的家庭。現在大哥退休了,孤家寡人,找他來一起生活也好有個照應。大嫂挺著大肚子,沒多想,只覺得阿明情深義重得有些說不上的詭異。起初,大哥常笑咪咪的,早起幫他們兩個老師準備營養早餐,晚上料理一桌讓他們無需外食。大嫂雖覺得跟長輩住一塊到底有些拘謹,可大哥就像個管家把整個家弄得妥貼舒適,不好再說什麼。她始終覺得沒法跟大哥說上什麼話,可能她自己本來話就不多,不善與人溝通。阿明婚後與她分床睡,說是怕睡覺翻來覆去踢被影響到胎兒和她的睡眠。大嫂努力回想,幾乎要確定自從她懷孕以後,他們就沒有擁抱或親吻,彷彿阿明已經完成播種任務,接下來就是等果實成熟。
他們怎樣都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怎麼說都是血親。
大嫂沒機會恢復身材,第二胎又在肚子裡長了。大哥三不五時煲雞湯,烏骨雞、老母雞、麻油雞之類的,不停滋補她。有次她真的喝厭了反胃,開玩笑說好啦大哥我又不是代理孕母這樣夠了。大哥的臉部線條倏地繃直,阿明在一旁咬著下唇皺眉不說話。一室沉默。大嫂想,說錯了什麼話嗎,怎麼突然嚴肅的氣氛像巨手握住整棟房屋,有種緩慢離地的虛浮感。
大嫂說最後悔的是答應我哥再生一個孩子。平時他們夫妻倆各自到學校教書,孩子就交給大哥帶,阿明說人家大哥願意主動幫忙當免費保母要知道感恩。大嫂知道大哥帶小孩辛苦很感激,可是幾年下來,兩個小孩看到她知道喊媽媽,她卻絲毫感受不到自己是他們的媽媽。我問大嫂,扣除白天工作,還有晚上和假日可以相處,畢竟住在一起,沒道理跟你不親啊。大嫂托著腮,眼神飄忽,輕嘆,說她也這麼以為。他們怎樣都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怎麼說都是血親,何況她又不是沒花心思跟他們相處。但他們每日的相處時間實際上只有下課後回到家的兩三小時,一天工作下來夠疲累了,陪他們洗澡、吃飯,到九點鐘準時上床,說真的她怎麼打起精神都難免恍惚。有時自告奮勇要下廚,大哥夾了幾筷就不吃了;有時想自己帶小孩出門逛街、逛夜市,阿明一句不要破壞小孩的作息就塞過來,約莫十次只有一兩次能出得了門。接著是越來越多的理由,外頭的食物不乾淨,外頭人多你一個女孩子帶兩個小孩出門要是弄丟了孩子怎辦。演變到後來,她會一個人到市區,看看哪個時間最近,鑽進電影院看電影。回到家接近午夜或更晚,她總要在停好車後,熄火,在車上聽嘉南地區的Apple Line蘋果線上電台無止盡地播放國語流行歌。她有時會聽到連續好幾首歌都是少女時期的老歌,模糊地懷念起那個貼著卡式收音機熬夜收聽夜光家族的自己。下車,摸黑打開門,進到自己房裡。阿明通常睡了,她待在光亮明潔的浴室裡洗澡、吹頭髮、擦乳液,清楚地知道不會吵醒阿明,知道此時她待在全家唯一明亮的所在,而她把自己洗得好乾淨。
她幾乎有機會就偷窺他們私下有沒背著她做些親密動作。
大哥料理的菜餚一貫養生健康,口味淡,大嫂不定時發作的進廚房做飯,又惹來大哥的不快。大嫂說,你知道他怎麼說嗎,他說我老了已經沒辦法配合別人生活了,所以你應該要配合我。全家上上下下吃的、喝的、用的,如果不是我每天費心操勞,哪有你們一下課回到家輕輕鬆鬆吃飯配電視的份?現在外頭食安問題那麼嚴重,我是想要全家人健康,你怎麼不想想。接著就是冷戰持續一陣子。我問,那阿明呢他怎麼都不說話?大嫂淡然說,他?他不說話就很好了。要是他開口,也是站在大哥那邊一起教訓我。至於孩子,我實在很不想在他們面前吵架,當場生氣我一句話吐不出來,總是事後才悔恨自己怎麼沒想到可以怎樣頂回去。
大嫂對那樣的家庭生活已經到極限了,才會有那通哭給我聽的電話。她學校有個比較熟悉的同事,常會給她支持和安慰。她們討論過各種可能,包括阿明跟大哥其實是同性戀這個選項。她又覺得奇怪,他們在家,不論有沒其他人在場,確實就像一般長輩與晚輩的相處狀態,沒感覺親近,沒散發情愛氣息。大嫂幾乎有機會就偷窺他們私下有沒背著她做些親密動作,至少就她跟他們生活的四、五年都沒看到任何蛛絲馬跡。她同事說,可能昇華了,性對他們來說沒那麼重要,其實很多夫妻也這樣的吧。
我當場很想跨過桌面和飲料用力搖大嫂的肩膀,跟她說:你傻的嗎!阿明是gay啊!他就是拋棄了前男友跟這個大哥在一起的啊!我沒那麼做,只是靜靜聽她說下去。
她偏要帶他們去吃麥當勞,一人一份套餐外加玩具。
大嫂後來漸漸覺得自己正在實踐多元成家。阿明要她一起買保單,說是要給兩個小孩預備教育基金,每個月一萬塊的保費要她吃下來。可是在那個家裡,她像在付錢寄宿,跟一對gay couple和兩個小孩生活,扮演名義上的媽媽,負擔媽媽該付的帳單。但大哥才像是掌管全家的大媽媽。大嫂對這個大哥無法有清楚的角色認定,到底該當他是公婆那樣的長輩,或者當他是配偶競爭者?他似乎介於兩者之間,又不完全固定在哪個角色。
她有次心一橫,沒跟阿明和大哥打招呼,就載兩個小孩出門逛街。他們平常不吃垃圾食物,她偏要帶他們去吃麥當勞,一人一份套餐外加玩具,母子三人坐在市區中山路靠噴水池的麥當勞二樓,她的手指沾滿薯條的鹽和油,有著想哭的衝動,這竟然是她難得撐出來的一點點自由。好幾個學齡前小孩嬉笑追逐、哭鬧,滿場喧囂,她兩個孩子依然安安靜靜在座位上吃眼前的漢堡、薯條。她還在回想上次吃速食是什麼時候,小妹渾身發癢起紅疹,雙手也腫了起來,她一時慌了,直接飆到嘉義基督教醫院掛急診。醫生開了抗過敏藥給小妹,她好恨自己怎麼忘了小妹容易對海鮮過敏,卻點鱈魚堡給她。折騰了一兩個小時,總算回復正常,無處可去,只能帶兩個孩子回家。
阿明跟大哥在客廳等著,一語不發。兩個大人不對她說話,對著兄妹倆柔聲說你們去哪啦,怎麼不跟爸爸或阿伯說一聲,很不夠意思耶。哥哥回說,馬麻帶我們去吃麥當勞喔,本來吃得好好的,可是妹妹要去看醫生。他們一聽麥當勞就變了臉,聽到妹妹看醫生,阿明吼向大嫂,你白癡嗎,你一定點了什麼海鮮類的東西害她過敏對不對。大嫂說,你知道多可笑嗎,我已經夠難過了,結果是大哥勸阿明別生氣,人總有不小心的時候。我看著他那副和氣的笑臉打圓場,真想一拳打在他臉上。
光頭王說完就甩著老二去沖澡、準備穿上衣褲要回家。
那之後,大嫂在外頭租了房子,慢慢把自己的東西遷移過去,整個過程,阿明沒說什麼,大哥沒說什麼。他們正在談離婚,談怎麼分配孩子。大嫂說阿明起先的態度是擺明絕不離婚,她主動提了許多次,甚至想請大哥幫忙說服,阿明才逐漸鬆口。最新進度是,兩個孩子可能全讓給阿明,她固定時間探視、交錢。大嫂說,這五年多像放屁一樣不見了,只留下臭味。
光頭王聽完這一大串,開始發問:我覺得這只是她單方面的說法,有機會妳還是跟妳哥聊聊,看他那邊是怎麼想的。我怎樣都很難想像一個媽媽這麼輕易就放棄兩個小孩。又或者她是給自己留後路,帶著拖油瓶很難再談下一段吧。
我覺得義正辭嚴的光頭王推測得不錯,只是他說完這些就起來甩著老二去沖澡、準備穿上衣褲要回家,難免讓這段話的理性光輝打了折扣。退房下樓的時候,我突然想問光頭王有沒有關心過太空人王贛駿後來怎麼了。光頭王說沒有。好像是在美國的大學裡當教授吧。
我腦中浮現小百科的知識:流過眼球的眼淚通常經由鼻淚管排到鼻內 。
當他從我的視線中漸次淡化、退出的時候,我的世界就萎縮成我自己。阿明、大嫂、那位大哥、光頭王、我爸媽都不存在。他們就跟離開很久的小百科一樣不存在。我拿出手機在路邊騎樓,倚在館前路麥當勞騎樓的柱子,查詢維基百科,查那些生命與我八百輩子不會有交集的人,例如王贛駿。以前聽說他帶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上太空,當時媒體都說是受到中共打壓,逼他不可帶那面國旗出任務,而這位老王就把國旗藏在內衣裡,後來回台,他將那面上過太空的國旗送給行政院長俞國華。這是漢賊不兩立的典型故事,即使人在美國、上了太空,心裡念念不忘祖國;即使被打壓了,也要堅苦卓絕找出辦法巧妙對付。但百度百科有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他帶上太空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五星旗。他在1985年訪問中國之時,將那面五星旗送給代表中國政府的總理趙紫陽。這怎麼回事?我一個連結一個連結打開,大致確定原來老王當年帶了兩面國旗上太空,之後分別交給兩邊的人拿去說嘴炫耀。
螢幕的光和字使我暈眩,靠在柱子,把手機收進包包。小百科當初離開時對我們說,要進入知識的寶庫,最重要的是這幾把鑰匙:好奇心、觀察力和對周圍環境、世界、人類以及萬物的關心。我曾經學會這些,卻逐漸遺失了這些鑰匙。長大後的我以為,只要奉公守法,繳稅,不管是生活或國家都不會傷害我,而我或能繼續抽象地愛它們。但現在我不怎麼確定了。那就像我試圖去愛莊子說的大鵬鳥或大鯨魚,在這些巨大的存在之前,我的愛渺小得幾乎不存在。
我腦中浮現小百科當年導覽關於流淚的知識,流過眼球的眼淚通常經由鼻淚管排到鼻內,分泌過多時才由眼眶排出來。我蹲了下來,看不見星星的夜晚猛烈搖晃,搖到身體裡全部的水份都跑上眼睛,爭先恐後地流出來。〈全文完〉
作者小傳─黃崇凱
- 雲林人,台大歷史所畢業。
- 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
- 與朱宥勳合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
- 著有《靴子腿》、《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壞掉的人》、《黃色小說》。最新小說《文藝春秋》將於七月出版。
- 現居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