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採取相反的路徑,由作者在讀者踏進小說世界之前所釋放的訊息,已可窺見其中微妙的差異。《FIX》在封底文案上開宗明義告知「本書改編自臺灣近30年來7個著名的社會案件」,如果你看完全書仍不明白那七個著名案件所指為何也別擔心,臥斧在〈後記〉中將一一協助你「對號入座」,說明每個故事背後的原型事件。換言之,在享受與感受推理樂趣的同時(或之後),作者的影子仍在旁殷殷提醒著,莫失莫忘,畢竟,「FIX」本身,就有牢記之意。
《網內人》則反其道而行,故事揭開序幕之前,作者就以一行大字宣布:「本作品純屬虛構,與現實的人物、地點、團體、事件無關。」確實,儘管書中場景細節如此親切生動,街名路標樣樣不缺,簡直讓人想按圖索驥進行一場文學地標尋訪之旅,到小說中位於西環的「來記麵店」,模仿偵探阿涅的口味,來一碗「大蓉加青扣底湯另上,油菜走油。」很遺憾地,陳浩基同樣不忘在〈後記〉中提醒你,歡迎來到港島西環,不過來記麵店只存在於小說的平行宇宙,別白費心力去找尋。
改編讀者熟悉、並在心中已有定論的故事
這不免令人好奇,刻意強調純屬虛構或有本可考,對於小說所開展的關懷與閱讀趣味,會產生什麼樣決定性的差異嗎?事實上,將真實的社會事件融入文學創作中,或翻案、或藉機申述己見、或喚起社會重視、或提示更多思考與觀看的角度,一直是常見的作法。台灣以此取徑的作品雖然為數不多,仍時有令人印象深刻之作,例如平路《黑水》一書,就以引發社會高度關注的「媽媽嘴咖啡店命案」為題材,對社會習於快速貼標籤與去脈絡化的討論方式進行反思。
但是,要改編讀者熟悉、並在心中已有定論的故事,無論真實或虛構,都需要有見解獨到、別具匠心之處,方能扭轉讀者先入為主的想法。如果作者本身對於同情的距離拿捏不夠精準,很容易落入為了翻案,將心中弱勢的角色塑造成處境堪憐的狀況,卻忘了角色心理與故事發展的合理性,使得情節和人物都欠缺說服力。如果作者太過急切,有時也難免說教過度,或是議題本身和小說並不能完全接合,予人勉強套入之感。或因如此,臥斧早期的「結合社會議題」之路線,多半並非直接把社會案件當成作品主軸,而是將小說視為舞台,舞台空間上所發生的事情彼此同步又相連,隨著主角身邊發生街友死亡、都更地區起火、太陽花學運、外籍移工連續謀殺案等事件,主角一方面必須解決核心案件,另方面這些大環境中的真實議題,又如影隨形地交織在主角的日常生活中,不時與其相遇。
臥斧讓社會關懷的企圖成為小說首要任務
到了《FIX》,臥斧這次看似選擇直球進擊,讓社會關懷的企圖成為小說首要任務,但他選擇了一個聰明的策略,讓這部原本可能因為「社會介入」的目的更明顯,導致被議題與案件本身束縛的作品,意外地好讀。最主要的原因在於,書中每篇作品固然都有其原型案件,但臥斧並不執著於彷彿案件重演一般,把所有細節鉅細靡遺地拋出,相反地,裡面某些案件可能需要讀者做些功課,才會重新喚起記憶甚至初次認識這幾宗冤獄事件。因此,臥斧不忘強調「倘若您在讀完全書後有興趣了解這些案子,理應查找實際資料,而非單看小說情節。」
拉開小說情節與真實冤案之間的距離
而《FIX》的成功之處,恰也正是因為他拉開了小說情節與真實冤案之間的距離,讓讀者對書中案件由好奇繼而引發關懷的效應,方能於掩卷之後展開。由這個角度觀察,全書最不具備此一效果的故事,反而是開篇以鄭性澤案為原型的〈敲木頭〉。雖然臥斧自陳,這是觸發他寫作本書最關鍵的案件,但也因為鄭案可能是讀者們熟悉度最高的案件,加上之前已有張娟芬《十三姨KTV殺人事件》將鄭案各個層面的疑點與證據抽絲剝繭進行爬梳,單就小說情節的推展而言,〈敲木頭〉當中的槍戰場面分析,實無太多超越讀者想像的設計或安排。
所幸,臥斧增加了一個設定,讓書中彼此獨立的案件產生若有似無的連結,也讓故事多了另一個層次。那就是,他將全書設計成一本「談論如何創作推理小說的小說」。7個故事當中的主角,是因為不同理由踏入推理寫作的創作者,唯一的共通點是,創作的過程中,都有一個神秘的網友「阿鬼」,來信指出小說中的種種矛盾、疑點與思慮不周之處。整部小說的核心懸念,遂由案件本身轉移至揭開「阿鬼」身分的終極謎團,如此一來,各故事人物角色形象塑造較為單薄之處,就因為小說重心的偏移,不致如同《抵達夢土》般因人物刻劃不足形成較明顯的缺憾。
無需對號入座,因為我們早就在座位之中?
乍看之下,這是個本格的敘事框架加上一些日系社會派重視人性呈現的路線,並無具體影射任何單一案件,和前述臥斧旨在明確對應社會議題的作品,就文學技巧與核心關懷兩個面向來看都不盡相同。但反過來說,不就是小說中敘述的情節太過普遍,所以才無需對號入座,因為我們早就在座位之中?小雯與阿怡的故事,是所有網內人都可能發生的故事,那些網路肉搜、辱罵、跟風的正義、輿論的壓力……哪一項不是我們信手捻來都可以找到無數案例?當議題已經普遍到成為日常不可分割的肌理,「純屬虛構」也就彷彿呼應著後現代主義擬象(simulacrum)文化「比真實更真實」的概念。因為,我們都是網內人。
在地就是我們的日常環境,議題就是我們的生活經驗
用這樣的角度來觀察《網內人》,就會發現表面上,本書涉及的「社會背景」無論與《13.67》或《FIX》相比,都顯得宛如蜻蜓點水般,似乎不是陳浩基想凸顯的重點所在。然而事實上,書中若干關鍵事件的發生,與整個社會環境或政策的影響環環相扣:阿怡父親因過勞意外致死,遠因是1997年的金融風暴與2003年SARS對經濟造成的衝擊;小雯在地鐵上被人性騷擾,則發生在2014年占領金鐘的抗議行動之時,地鐵乘客暴增讓騷擾犯更加有機可乘;阿怡決心揪出兇手,則肇因於妹妹死後房屋署要求她必須在三個月內搬遷至單人的屋邨,搬離她擁有家人回憶的居所。換言之,看似並未以太多篇幅刻意著墨的「背景」,其實無一不是「議題」。但陳浩基選擇將篇幅與重心放回人物身上,透過更細緻地刻劃角色的立場、想法與情緒,希望每個角色都能讓讀者感受到,「他也生活在2015年香港這城市裡」,如〈後記〉所言,相對於描寫「昔日香港」的《13.67》,《網內人》是他對於「今日香港」的回應。
而無論是昔日香港或今日香港,陳浩基其實也以自身的創作實踐,提示了當代推理小說「在地化」的可能途徑。所謂在地化,並非置入幾個當地地名或特產,就叫做「本土風格」;所謂社會關懷,也不見得非要把大量社會事件強行置入作品之中才能召喚關心。相反地,在地就是我們的日常環境,議題就是我們的生活經驗,不容切割,卻也無須刻意為凸顯而凸顯,任何作品只要能夠趨近人的複雜性、生活的複雜性,它就能夠帶來反思的力量。一如臥斧在《FIX》中省略部分案件疑點的寫法,或許反而更能帶領讀者接近真實,進而關注冤案的無所不在。至於後續的,關於刑罰與正義之種種思考,無須作者述說,讀者自能延續追索的旅程。那麼同樣的,無須刻意強調議題,議題的關懷也將自然浮現,因為讀者終將體會,無論是否關心,我們都活在議題裡。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