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問他,現在做夢,在夢裡用的是什麼語言?這次他笑了,說:「藏文的英文的……那個可能跟環境有關係吧,但是有些夢可能更荒誕,更超現實……」
就像《撞死了一隻羊》裡的夢,能穿越,能附身,超渡現實裡無法放下的仇恨。他早就不在意身上的標籤,拍電影變成一件很純粹的事,拍西藏也只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無關身分的執念。
只好回頭聊電影。拍得像夢境一般的電影,經常是他的現實。去拍片現場探過班的林盟山形容萬瑪才旦「很像活在神話裡。」指的是西藏環境。工作上,則是「在4千公尺海拔的地方拍片,你非得相信神,因為天象變化太快了。」
因為神話終究不是「從此幸福快樂」的童話,神話會考驗人的意志,林盟山說,第一次去看他拍片,他就是「一邊吊點滴一邊拍,吊了3天。」雖然只是感冒,但萬瑪才旦也說:「就算我是在那個環境長大的,離開後再回去,也是會頭痛。」
所以明明也就是拍個電影,卻還是出現了「化妝師第一晚就昏迷送醫」這種情況。萬瑪才旦拍片的規矩是,「每天要拍什麼,畫面構成是什麼樣子都很清楚,不容忍任何不該存在的東西出現在畫面裡。」于天驥說:「但人大於戲,拍到第3天時,我頭疼,他還是主動遞給我了一瓶紅景天。」
比較意外的是,于天驥說萬瑪才旦是一個很風趣的人,甚至很會講笑話。那是我們完全沒機會見到的一面。我想起了在《撞死了一隻羊》裡一個關鍵設計,司機金巴在荒漠裡把殺手金巴撈上車後,問他什麼名字。殺手沒有看他,只說:「我叫金巴。」鏡頭隨即跳到窗前視角,兩個人的臉被各切一半。「好像他們是互補的,就像一個人的兩面。就像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另一半。」
而西藏也是萬瑪才旦的另一半。記得他第一次以電影《塔洛》獲得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時,他在台上無有遺漏地把評審、出品人、演員、劇組和家人都感謝了一輪,然後才說:「最後要感謝我的故鄉,帶給我源源不斷創作的靈感。」
是個什麼樣的故鄉,被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或許也可以從《撞死了一隻羊》的第一顆鏡頭來想像:蒼茫天地間,一輛貨車開在可可西里路上。去年11月,金馬影展播映他的新作,我看了隨即想起電影《可可西里》中出現的台詞:「在可可西里,你踩下的每一個腳印,都可能是地球誕生以來,人類留下的第一個腳印。」
離開前,他忽然拿出3本在台灣出版的小說集《靜靜的嘛呢石》相贈,我們請他簽名,他說:「我就寫我的藏文名字吧,好不好?」寫下了我們明明看不懂,卻又覺得唯有如此才合理的簽名。
我一直到最後才問他有沒有看過《可可西里》,他說當然有,「他們拍的過程中,好像死了人?」語氣還是很淡很淡,漸弱後,剩下氣音如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