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比「逼視自己」更困難的事,那個鏡頭後來被剪掉了。但令人心碎的段落還有太多,譬如哥哥種小番茄,播種日都請示過神明了,還是被颱風淹掉。譬如媽媽一輩子沒看過海,說希望死後骨灰能撒海裡,導演最後就帶媽媽去看海,「那一段很催淚。」我說,他語塞,好像不習慣被稱讚,隔天才忽然給出回答:「從這個作品來看,當作者,我是不及格的,但當家人,可能可以。」
如果爸爸死掉,一定會很輕鬆,但那個當下發現對爸爸不全是怨懟
爸爸呢?爸爸過世前一天,你說夢見了他?他先沉默了1秒,撐著情緒,說:「我夢見我在台北的房間,睡在床上,我爸就坐在我旁邊,沒有講話。我們父子間沒有講話很正常。隔天我姊就打電話過來(說爸爸進加護病房)…」
黃懿齡跟我們說,盧盈良接到姊姊電話時,他們正在剪片,「他講電話時還有點冷靜,可是電話一切掉他就哭了。他之前一直跟我說,如果爸爸死掉,他一定會很輕鬆,但那個當下,我覺得他也發現,他對他爸爸不全然是怨懟,因為爸爸一定也有像爸爸的時候,但是那些事可能都被後來的事蓋過去了。」盧盈良很努力回憶,說更小的時候,爸爸玩賽鴿,「因為賽鴿要跑很遠,他就會載我們出去啊,去谷關,去把鴿子放掉。還好他沒有把小孩也放掉。」
父親沒有把小孩放掉,但小孩自己跑掉了。他形容在台北這些年,「好像脫離了原本的根,飄來飄去…。我一直知道這裡不是我的家,因為我終究會離開。」電影從2017年拍到2021年,4年多的光陰濃縮成90分鐘,這90分鐘又安慰了他的24年。他說,拍這部電影是想理解,父親到底為什麼戒不了賭?理解了嗎?「我覺得我從來不理解。自圓其說是,那可能是他僅有的樂趣,或抓住這個生命的動力。可是這些都太浪漫了,我不喜歡這樣去講。我曾經試著去理解過(就好了),沒有答案也沒關係。」
成立LINE的家庭群組時,覺得自己跟別人一樣了
結果電影上映1週後,他忽然傳訊給我:「剛剛家人跟我說,民雄開始有人注意到電影,看預告並認出我爸。很多人都說,我爸之前到處去跟人說,他的小兒子是一個導演…原來,爸爸一直很在乎我。」
拍這部片,也是想給18歲的自己一個交代。「我到底是為了追夢而離開?還是為了逃而離開?」因為逃亡,他能夠真正地回家,「但我有這個選擇,我的家人有嗎?」有答案嗎?「沒有,也不需要有。」經歷了這一切,你覺得有神嗎?他說:「我覺得也不重要。我也接受了。祂們是我家人的一部分…」
一度四分五裂的家庭,在電影上映後,也有LINE的家庭群組了。陳璽文跟我們說:「成立群組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跟別人一樣了,因為大家跟家人都有一個群組,現在他也有了。」
我們跟他要了群組的對話截圖,都是一些再瑣碎不過的事。比如盧盈良不知何故獲得一個頸掛式風扇,問哥哥要嗎?結果侄子也跳出來要禮物。姊姊在一串對話後說:「你們這樣很不行,都等我上班才開聊。」侄子回嘴:「妳偷玩手機抓到,扣薪水。」盧家人的家庭群組名,跟電影一樣叫「神人之家」,群組裡當然沒有神,但一家人能自如地互動,或許已是神蹟。
盧盈良小檔案
出生:1976年5月11日
學歷: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創作組
重要作品:
- 2013年《小騎士闖通關》
- 2018年《牧者》
- 2022年《神人之家》
得獎:
- 2018年獲新北市紀錄片獎
- 2022年獲第24屆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百萬首獎、觀眾票選獎
- 2022年入圍第59屆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