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孫子,他很興奮地拿出手機操作,要秀照片給我們看,結果不擅操作,在相簿裡滑來滑去,滑出一張腦波圖,是他自己的腦。他診斷起自己:「你看這邊,都退化去…」
窮盡極限 持續追問求解
儘管記憶力驚人,但活到近90歲的人回憶起往事,難免掛萬漏一。採訪中他多次因想不起某個名字而卡住,但毫不窘迫,就是再用力想一下,仍想不到,就果斷放棄。4月中,他獲頒瑞信基金會兒童醫療貢獻獎的終生成就獎,領獎時發表感言,也忽然想不起一個名字,最後自我調侃:「年紀大了就是這樣…」學醫的人太清楚身體使用到極限是什麼模樣,遺忘都是順其自然。
忽然想起什麼也是順其自然,把準備離開的我們又叫回座位,開始談他遺傳學的專業,談神經科學,說這是一門還大有可為的學問,能解釋人類的所有行為,一邊說一邊用手在桌上比劃,儼然教學。他的友人裴偉寫過一事,是Covid-19疫情前,某天二人聊著三代健保,「說著說著,他要我把調查組整組記者找進會議室,他在白板前,不厭其煩地講解健保制度下一步該如何如何,做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專題演講。」
我彷彿回到那個現場,只是上的是科學與哲學課。李明亮自稱是無神論者,觀點來自霍金,「他計算黑洞到最後,證明出黑洞沒有時間。因為沒時間,所以沒上帝…」接著感嘆自己若能再活200年多好,也許關於生命的疑問會出現終極解答…
反思生命 必然中的偶然
身體不便的他如今就靠著思考這些事消磨日子,說:「我不知道的東西真的很多。像樹是不是活的?跟人是不是一樣的?就黑白(胡亂)想,一天就過去了。」如霍金在輪椅上思考萬物論。
這期間,李明亮也思考了死亡,說已經和太太及3個女兒談好,自己「回去」後,要留在台南,和爸媽葬在一起。我問他,逝者不可追,長大後仍回頭推敲媽媽當年的病,是思念媽媽的方式嗎?他說:「對。」
我想起他寫過的一段話:「離開人間之後,我不願再占用這世界任何一角落,我最後的留言將是:『這裡來過一個小孩子。』」他談起自己的衰老:「我的眼睛現在壞了。我左眼看不見,好幾年了,青光眼的緣故。右眼視力也剩下○.四。我現在看你,就是一個黑影。」崇拜霍金的他,談起這些,語氣不帶感傷,反而認為:「老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又帶點哲學意味反思:「生命只是必然中的偶然。」
霍金在書出版3個月後過世了。得知此消息時,李明亮只覺得可惜,好像有些難題再也等不到回答了。但有些難題也不需要霍金回答。
逛完台大校園的回家路上,李明亮回憶起一件往事,說小時候在林百貨的門前,「有一個搖搖馬,投個硬幣就可以動,一年差不多一次或兩次,爸爸媽媽會帶我們去坐那個馬。」為什麼忽然想起這樣一件恬淡美好的事?那恐怕是腦神經科學也未能徹底解釋的,愛的萬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