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新僱用的新聞嚮導Evhen沿著M03州際公路,從基輔順利駛向第聶伯城(Dnipro)。途中既無空襲警報,也沒有路障或檢查哨。然而,當我們開往頓巴斯的波克羅夫斯克(Pokrovsk)時,公路兩側開始出現深綠色的軍用車輛來回快速急駛。我們放慢駕駛速度,然後在一個鋼筋混凝土檢查哨站停下。大多數時候,當拿著AK-47步槍警察檢查我的護照和記者證時,我的新聞嚮導會開玩笑指著我說:「成龍!」這通常能立刻化解緊張的氣氛,引來一片笑聲。我會緊握右拳,看著警察回應說:「成龍與烏克蘭站在一起!」儘管我認為成龍這輩子即使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會有膽量說出這句話。
戰爭對烏克蘭人的生活產生了深刻且難以理解的影響。自從俄羅斯非法入侵以來,每個烏克蘭人都有家人和朋友在前線戰鬥,或被迫流離失所。即使等到戰爭結束,烏克蘭也將面臨前所未有巨大的挑戰和問題。但現在,首要的目標是贏得這場戰爭,解放原本屬於烏克蘭的領土。
眾所期待的反攻其實已在烏東和烏南戰線上默默無聲且慢慢謹慎地展開,在俄羅斯將近1,000公里、前三層、後三層的防線找到突破口。俄軍用了超過半年的時間在防線上挖了反坦克壕溝、布滿大規模的地雷、層層的三角混凝土龍牙樁和鐵製刺蝟樁,後面則是精密綿延加固的野戰步兵戰壕、以及鐵絲刺網圍欄與各式各樣的火砲。烏克蘭想取回每一平方公尺領土,勢必得經過漫長的戰鬥。
藏壕溝暗襲擊 無人機殺俄兵
烏克蘭的全面大反攻需要時間、決心、性命,以及大量火力支援。我曾被分派與第59旅砲兵部隊行動,這個小隊配有40枚GRAD多管火箭發射系統。一進入戰鬥位置,4名士兵先隱藏在樹林中,隨時等待指揮中心的射擊命令。一旦目標確定,他們會駛至指定位置,迅速調整座標並發射。指揮官先確認目標是否被擊中,並在撤至下一隱藏地點前再射出2至3枚火箭,然後迅速離開,以免成為敵方火砲的目標。這種戰術被稱作「射擊與撤退」,既有效,也節省彈藥。由於我距離發射的火箭很近,不僅聽到巨大的聲響,衝擊波也穿透了我的身體,我也只能用雙手捂住耳朵,張大嘴勉強平衡壓力。
進入前線陣地之前,所有人都必須將手機設為飛航模式。透過「星鏈」是唯一的聯繫方式。一名第72旅的士兵告訴我,俄羅斯士兵就在此刻我們站立地方1公里外的樹林戰壕裡。我們身處在所謂的「零線」上。當你得在一條又一條黑暗、潮濕、擁擠如迷宮般的戰壕中移動時,有一件事再也清楚不過:「想活下去,就得挖!」士兵們在戰壕中堅守陣地,無論發生什麼,都緊握著機關槍、火箭筒、AK步槍和反坦克標槍飛彈,抵禦阻止敵人的進攻。
後來,我隨一個小隊執行無人機襲擊任務,他們的目標是擊殺俄羅斯戰壕的士兵和摧毀高價值設施(如坦克、裝甲運兵車或火砲系統)。他們選擇的武器是底部改裝、加裝了40毫米榴彈的大疆無人機DJI Mavic 3 Pro。我們藏身在指揮中心的加固壕溝內,通過平板電腦監控無人機的飛行。陽光削過木頭的裂縫和偽裝網的孔洞灑進幾乎不見天日的壕溝,蚊子、蒼蠅和蜜蜂在裡面飛來飛去。
在一堆倒落的樹枝和落葉旁,無人機鎖定了3名打赤膊的俄羅斯士兵,他們正在挖掘戰壕,我看著無人機在他們上方盤旋,心想他們3人完了!但榴彈投射落地後卻沒有爆炸。無人機返回基地換上另一枚榴彈,再次起飛執行任務。這過程就像一段段戰爭影片的片段,直到我們與無人機的連接突然中斷。操作員感到十分沮喪,他一遍遍地試圖重新連接無人機,但此時,無人機可能已被俄羅斯攔截或擊落。
當我們從高處鳥瞰所有俄羅斯前線的陣地時,他們也能看見烏克蘭前線的陣地。當我在前線的樹林中小便時,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注意到了我?那些惱人的嗡嗡聲,是蜜蜂飛來飛去嗎?還是致命的無人機在我頭上盤旋?那天下午並沒有發生爆炸,這意味著我又多活了一天,可以繼續再為這場戰爭留下紀錄。
張乾琦小檔案
- 出生:1961年
- 學歷:東吳大學英文學士、印第安那大學教育碩士
- 獲獎:「唐人街」系列屢獲歐美攝影大獎;2001年獲邀成為瑪格蘭(Magnum Photos)終身會員;2022年獲卓越新聞志業特殊貢獻奬、同年獲菲利普瓊斯格里菲斯攝影獎;2023年獲〈烏克蘭直擊〉亞洲卓越新聞獎(SOPA Awa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