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基輔在5月時日夜警報不斷,城市和居民持續遭受俄羅斯巡弋飛彈、彈道導彈和伊朗製「見證者」自殺無人機的襲擊,但6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天空仍然明亮湛藍。有位朋友在他家陽台目睹了愛國者防空系統攔截擊落導彈,但他警告我不要拍這些畫面。因為5月有一天,30幾位剛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愛國者擊落俄羅斯導彈影像的人立刻遭到逮捕,他們的臉部雖被馬賽克,但均被迫在電視和社交媒體Telegram上道歉和認罪。
自2022年2月底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這個國家一直處於緊繃和不安之中。在戒嚴狀態下,各地都強化了嚴密保安措施,任何可疑的行動,都會立刻被舉報,烏克蘭國家祕密安全局(SBU)一定立即行動調查,這點無庸置疑。
被黑衣男包圍 凍寒搜身審訊
回想2022年3月某個黃昏,我突然聽到一聲異常尖銳且陌生的聲響從空中迅速接近。尖裂的頻率越來越高。我抬頭看到一枚約8米長的卡里布爾(Kalibr)巡弋飛彈呼嘯而過,緊接著,第二枚,在灰濛的空中,緊隨著第一枚飛嘯衝向城市的郊區,頻率隨著距離的拉遠而詭異地降低和消散,幾秒後,2聲爆炸巨響瞬間震動了利沃夫(Lviv)的每一寸土地,市郊外緣的一個儲油槽遭導彈攻擊。一團又一團巨大無法穿透的蘑菇雲滾入空中,帶著異味的厚黑濃煙吹向城市,將利沃夫覆蓋上一層令人窒息的爆炸粉塵,這座美麗的古城瞬間變得黯淡。與此同時,消防車和警車的鳴笛尖嘯而過,聚集在起火的油庫周圍。我跑上附近的利查基夫(Lychakiv)公墓山頂,準備紀錄拍下遭導彈襲擊的利沃夫。
當我屏住呼吸,透過觀景窗凝視前方構圖的同時,從眼角餘光中,我感覺到旁人對我指指點點,且投以懷疑的目光,有幾位已經拿起手機,偶爾斜眼看看我。我心裡正納悶著我的新聞嚮導突然不見了!在還沒意識到將發生什麼之前,一位戴著黑色棒球帽的30多歲男子快速跑上山頂,另外2位穿著深色風衣、黑色牛仔褲、棒球帽和背黑色斜包的男子緊追在後,不到1分鐘,我已被3人包圍,動彈不得。我舉起雙手,他們的第一個命令卻是要我轉身,雙手放在護欄上,「不准動!」我看到其中一個男子的風衣右下方口袋裡有個突出物。我想,那可能是對講機或手槍。他們對我進行了超過1小時的全身搜查,每根手指和腳趾間都不放過,詳盡地嚴格訊問我過去幾個鐘頭和幾天前的每一張照片和所有的通話紀錄,包括WhatsApp、Telegram和Messenger:「Marta是誰?女朋友?」「不是。」「Igor是誰,他是俄羅斯人嗎?」「來自哈爾科夫(Kharkiv)的攝影師朋友。」「你為什麼保留收據?你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嗎?」「不是!」「那你是摩薩德(以色列情報機構)嗎?」「不是!」
天色漸暗,溫度驟降,舉目所及惡味寒風凍地。審訊結束後,我終於被允許穿上襪子,此刻,我的雙腳早已凍僵,毫無知覺了。當我環顧四周,之前的旁觀者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我和3個髮型一模一樣、戴著棒球帽、身穿黑衣的男子。附近依稀可聽見對講機的聲音,以及遠處時而響起的警笛聲。
或許我被誤認為是向俄羅斯提供影像與座標的線人。在審訊搜查過程中,我完全配合,誠實地回答每個問題,因為這是證明自己清白的唯一機會。事後,我向一位在北約任職的朋友複述了這次經歷,他冷笑地回答,我很幸運有著一張亞洲臉孔,否則可能在審問之前就已被壓倒在地,先痛打一頓再說。趕在宵禁前,我匆忙地回到飯店,喝完從克拉科夫(Krakow)帶來的最後一口伏特加,撥了通電話給原本應該協助我拍攝行程的在地新聞嚮導,一句話:「你被解僱了。」
張乾琦小檔案
- 出生:1961年
- 學歷:東吳大學英文學士、印第安那大學教育碩士
- 獲獎:「唐人街」系列屢獲歐美攝影大獎;2001年獲邀成為瑪格蘭(Magnum Photos)終身會員;2022年獲卓越新聞志業特殊貢獻奬、同年獲菲利普瓊斯格里菲斯攝影獎;2023年獲〈烏克蘭直擊〉亞洲卓越新聞獎(SOPA Awa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