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背劇團的藝術總監布魯斯.格萊德溫(Bruce Gladwin)和演員史考特.普萊斯(Scott Price)看起來就像一對父子。譬如拍照時,他伸手幫忙把史考特的亂髮撥齊,或是視訊採訪到一半,他忽然以父親為孩子打抱不平的語氣說,就在當天早上,他發現史考特十分沮喪,詢問後得知史考特搭公車上班途中,被一名陌生男人指責行為異常。
原因不明、細節不明,史考特聽後只是「喔」了一聲,像是被點醒了一件忘記的事,接過話頭,陷入慣有的、有點像是結巴的口語困難之中:「不、不、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我認為、我認為…」他像是放棄解釋,索性說:「那個人就是一個蠢貨(dickhead)。」
障礙者表演 遭羞辱質疑
遇見蠢貨,大概是史考特的日常吧。他的說法是:「他們就是他媽的不肯饒過我。」怒氣並非莫名而來。今年37歲的他,是一名自閉症患者。提及21歲加入劇團前的生活,他說自己曾2度轉學,不斷被霸凌,最後到一間職業訓練學校接受培訓,進入食堂裡工作。沒有人在乎那是不是他想要的,也沒有人在乎他是否還有其他可能,除了他的父母。史考特沒有辦法把事情說得太清楚,但他知道自己獲得了其他人沒有的支持,「我非常幸運。我知道這不是理所當然。」
史考特在2007年加入背靠背,2年後,布魯斯成為劇團的藝術總監。我問布魯斯,對史考特的第一印象為何?史考特身子忽然往後一仰、發出哀嚎:「喔不!」好像布魯斯即將公布他的糗事。原來,那時史考特剛在排練場上擾亂秩序、被送到辦公室裡「冷靜一下」。史考特試圖為自己辯解,辭不達意,布魯斯補充說明:「但他現在已經是一個非常成熟、複雜、經驗豐富的劇場創作者。當時他就像一個還在努力理解世界的人。」
一個不甚友善的世界。史考特和我們說了一個故事:2009年,他們在布魯塞爾演出,結束後的問答環節,一名男子站起來對著台上說:「我不相信這些演員創作了這部作品,我不認為他們有能力創作。」該男子言之鑿鑿,表示自己和所謂的「殘疾人士」一起工作,清楚這些人的狀況。史考特說:「我想,我有必要請他離開,我叫他滾出去。」
那對劇團是重要的一天,布魯斯說:「那些評論很羞辱人。但我認為史考特做了非常偉大的倡議,關於他自己的權益,不僅為了自己,也為劇團裡的其他演員。那時候,社會上關於作者身分和權力結構的討論才剛開始…我們意識到很多人對我們的工作模式感興趣,誰是負責人?誰是真正的作者?他們(表演者)只是把我們寫的台詞說出來吧?很奇怪,為什麼一般的演員只負責把台詞說出來,就不成問題?」
以切身之痛 為邊緣發聲
布魯斯開始試著把創作過程講得更詳細。通常一個作品的完成,要費時三年,大部分時間用於研究。他以10月底將來台演出的《當獵人成為獵物的影子》為例,起因來自他在《紐約時報》上讀到一篇關於愛荷華州32名智能障礙者領著低薪、被安排在雞肉加工廠工作的報導。「那是一個關於奴隸勞動的故事。該計畫於70年代末開始時,本來是期待成為一種模範,把這些人帶出機構、安置在工作環境中。但他們被遺忘了,他們成為被遺忘的工人,沒有人為他們辯護,他們也無法為自己辯護…」
布魯斯花了大約2個月的時間,嘗試製作一部相關的作品,但在一場小型試演過後,他發現自己失敗了,原因是「我們畢竟沒有經歷那些切身之痛…」
但史考特經歷過。那些霸凌、被迫學習的技能、被安排的工作,對他來說就是切身之痛,布魯斯說:「排練結束時,史考特站起來對觀眾說,這個故事非常重要,因為它關於剝削,關於殘疾人的邊緣化,這是個重要的故事,就算我們沒做好,它還是很重要。在那一刻,他就像一個倡議者,單純切入正題,說出重要的事情,直接對觀眾說話。這比我們試圖創造的戲劇更有意義,同時也引導我們去製作這部關於行動主義的作品。」
我回頭問史考特,是否也曾讀過那篇報導?為什麼決定站起來說話?他回答:「我想…我想為那些弱勢或被邊緣化的人們發聲,所以我站起來了。你知道的,這(些狀況)需要被阻止。我沒有選擇成為殘疾倡議者(disability activist),我是被迫成為殘疾倡議者…」
因差異痛苦 入劇場探索
史考特的話語和經歷,都驚人地和我們採訪的台灣個案相符。今年42歲的謝筱君是一名腦性麻痺患者。2018年,她參與了「空表演實驗場」的劇作《我是一個正常人》演出,劇名取自小時候媽媽對她重複說的一句話:「妳是一個正常人。」
筱君是在國小時,發現自己與眾不同。她用像是調慢一半速度的聲音說:「我、我記得我那個年代,有一個、有一個戲(八點檔),就是叫《愛》,然後《愛》(裡面),有一個(角色叫)康安…」那是個嘴斜手歪、說話語速慢的腦麻角色,隨著戲劇的熱播,同學開始在學校喚她「康安」,戲謔地模仿角色嘲笑她。
她痛苦不已,在採訪隔天傳訊跟我說,她曾在幼稚園時遇見另一名完全失能的腦麻患者,「就躺在那裡。開始讀書後,我多希望自己跟她一樣,就躺在那裡,至少不用面對同學的眼光。」她勉強讀完國中,跟媽媽說不要再讀書了,除非轉去啟智班,卻因為智商其實與一般人無異,被拒收,最後考進高職夜校,因為班上同學多半是社會人士,相對成熟,她才從霸凌中解脫。
畢業後,她在佛光山的安排下,進入NGO組織工作,一路都是行政職,朝九晚五,但時常要加班到7、8點才下班,重複而乏味的日子,眼看就是一輩子。直到10年前,她在身心障礙者協會中接觸了劇場表演,5年後,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的助理教授何怡璉為他們成立了「空表演實驗場」,就像背靠背劇團,全數的表演者都是身心障礙者。
多樣化發展 自比特有種
在台灣,障礙者的藝術表演可追溯至1995年,舞蹈家陶馥蘭為身障者編排舞作《我們的故事—畫像》。2001年,首屆以身心障礙者表演藝術為主體的國際藝術節「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在台北舉辦,但所謂的「障礙者」,仍著重在「身障」部分,且相關討論始終集中在「身心障礙者的表演能否不再被視為『獵奇』或『慈善展演』的領域」,顯示出「障礙者表演藝術」的發展,仍有長路要走。
澳洲也走過相同的長路。布魯斯說,80年代中期,澳洲政府施行一連串「去機構化」的政策,希望讓障礙者離開機構、進入社區,才間接推動了背靠背劇團的成立。他在1989年首次作為觀眾,欣賞了背靠背的演出,「一場看起來像無政府主義(anarchic)表演的節目,超出了主流劇院的慣例,有點迷人,有點狂…」
90年代初,藝術界深受全球化影響,澳洲幾個主要的城市如雪梨、墨爾本開始舉辦國際藝術節,「像一道曙光的降臨,各式各樣的表演來到澳洲,我們很享受那種多樣性、不同聲音的出現,同時我們也想,是不是可以製作一些能在其他藝術節巡演的作品?」布魯斯用了「獨樹一格」(something of our own beast)形容他們自己,而在以「非障礙表演者」占絕對多數的表演藝術圈,他們確實像特有種的野獸。
筱君大概也是這樣的特有種,她究竟算是「身」「心」障礙者的哪一邊,我們始終無法明確定義。《我是一個正常人》演出後,不少身心障礙者看了表演,報名了為期2個月的工作坊,最後留下6個人,包括腦麻患者、聽障、視障、自閉症、唐氏症等,共同創作、演出了名為《我是一個正常人:我們一起撿到槍》的二部曲。
被寬容以待 陷固定想像
我們採訪了二部曲的表演者黃郁清和她的母親。郁清為自己取了一個藝名「小天使」,安靜地坐在媽媽身邊,聽她為自己的故事代言。郁清媽媽26歲就生了郁清,孩子一出生,身為小兒心臟科醫生的先生就發現不對,孩子的臉圓圓胖胖,但很軟,沒什麼肌肉的樣子,小指又只有兩節,很彎。驗血檢查確認是唐氏症。
和筱君不同,郁清求學階段並未受到霸凌,在融合教育的政策下,於普通班一路受著老師和同學的照顧。郁清媽媽笑著說,她甚至會作弊,考試考10題,她只會寫3題,收卷時她坐第一排,看到別人的試卷就拿過來抄,「老師就插著手,站在那邊看,也沒阻止她。」
被寬待的日子直到小學3年級。郁清開始在上課時溜出教室,去玩遊樂設施,「因為她下課時間搶不贏正常班的孩子嘛…班上同學得兩兩一組去找她。她有時還跑到頂樓…」郁清媽媽覺得她已影響到其他孩子的受教權,終究將她轉去特教班。
郁清一路念到楠梓特殊學校,畢業時,她的心願是開一間飲料店,「妳比給他(記者)看,妳想開什麼飲料店?」郁清媽媽問,郁清一手比五,一手握拳,原來是50嵐。她最後進了喜憨兒基金會的「小型作業所」工作,每天6點多去搭公車去上班,協助送餐、包裝麵包、清飲料桶等作業。
重複的工作空檔,郁清也在媽媽的安排下去打太鼓,或參加身心障礙相關協會的表演,「演一朵沒有台詞的小花,在那邊搖來搖去裝可愛。」何怡璉說,這就是典型的「非障礙者寫給障礙者的劇本,是非身心障礙者視角的世界。」正是布魯斯所說的「我們畢竟沒有經歷那些切身之痛…」
無明確定位 申請補助難
2018年,郁清母女2人看了《我是一個正常人》的演出,舞台上,筱君用扭曲的手寫字、畫自畫像,或者在頭上放一個不倒翁,嘗試平衡,而後跌倒…那是一點也不小花小草的世界,「是跟自己身體的對抗、反抗,很誠實地去面對那種不完美。」看過表演後,郁清媽媽詢問了郁清的意願,得到了「沒有反對」的答案,為她報名了工作坊,唯一顧慮是溝通的問題,「因為她不愛說話,對老師來講應該是很大的挑戰…」
但真正的挑戰從來不是和表演者的溝通,就像在拍照時,何怡璉跟著郁清在地板上翻滾、互為鏡像做動作,那是他們平時的暖身訓練,郁清難得地大笑出聲,玩得非常開心。
真正的挑戰是,他們似乎無法在現今的藝術環境找到一個合宜的定位,申請補助時的狀況是,「有人會覺得(照顧身心障礙者)是社會局的東西,然後社會局覺得這(藝術表演)是文化局的東西,那談到(弱勢)培力,有人又覺得是教育局的東西。就是,你的定位到底在哪裡?」
這種三不管的狀況,從立案就開始,文化局說要去社會局立案,社會局說要去文化局立案,「正式排練要借場地,本來是要去社會局的身心障礙中心,但因為我們是文化團體,所以被要求付場地費,就是如果你是社福機構,才可以免費,他們分得很清楚。」何怡璉說。
保留獨特性 用演出溝通
再者是「演出本身的定位」。這樣一場演出,是戲劇表演還是行為藝術?何怡璉直言更接近後者。在二部曲中,她和其中一位行動不便的表演者共同決定,要離開輪椅、拋去輔具,爬行過舞台;或者讓演出者花好幾分鐘,只為了戴上一個口罩。何怡璉說二部曲裡的每個人,「都是充滿異質的身心狀態。我們如此不同,可以怎麼在一起(演出)?這是二部曲最想要去嘗試的,就是保留每一個人的獨特性。對我來講,那很像每一個人處在不同的時區底下,試著溝通。」
彼此溝通,也和觀眾溝通,像史考特站起來成為一名倡議者。我想起史考特後續再和我們談起公車上被指行為異常的事件時,說:「我想,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聲音…我認為…因為我不一樣,我的聲音太大聲了…我想是因為人們,你知道的,只會看到我,而不會看到背後完整的自閉症…。你知道,這張臉,你知道,被如此的誹謗和歧視…」
布魯斯也說:「澳洲就像許多國家一樣,這些障礙者,特別是智能障礙或神經多樣性族群的人,總是被邊緣化,社會整體存在著很多不公平的現象,尤其體現在就業方面。因為我們是一家雇用殘疾藝術家的公司,所以我們非常重視就業方面的不公正觀念。我們的演員都是專業人士,也會收到相應的報酬。」他說「背靠背」目前有45%的收入來自票房,並未如想像是一個大量接受捐款和政府補助的單位。去年3月,背靠背更獲得「國際易卜生獎」,該獎被認為是戲劇界的諾貝爾獎,背靠背也是澳洲第一個獲此獎項的表演團體。
台灣有可能複製相關經驗嗎?何怡璉說:「我覺得不可能吧。你看台灣有幾個團能付給表演者正職的薪水?」台灣藝術圈多得是餓著肚子在創作的人,空表演實驗場也無法逆轉這樣的狀況。
直面不完美 展現真自我
兩廳院的藝術總監劉怡汝也說,兩廳院大約16年前,就開始推動藝術共融、文化平權,然而無論是表演單易讀本、輕鬆自在場、情境字幕、口述影像,都將焦點放在「舞台下」,而非「舞台上」。儘管如此,仍會收到觀眾反應,可不可以少一點這類「影響觀賞體驗」的場次,「一般觀眾會覺得,這好像對我們產生了相對剝奪。你會很訝異,人會這麼直白?但真的就有。」
忽然不難理解,背靠背在《當獵人成為獵物的影子》中,刻意加入了一個AI角色作為旁白,用意為何?劇作本身,以3名表演者在台上舉辦公民會議為主線,相互討論各種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弱弱相殘、歧視盡顯。而觀眾作為「正常人」在台下,「腦海中會想:這不是關於我的故事,這是關於他人的。」
直到一位強者出現,擁有更強的計算功能,更強的邏輯,更強的記憶力,挑戰觀眾的優越感:在人工智慧身旁,你是一個正常人嗎?你和台上的演出者,又有何差別?布魯斯為整部作品下了總結:「他們(演員)不過是用自己的殘疾,來類比人工智能統治人類時的情況。」
2020年,《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演出結束,疫情爆發,空表演實驗場再無機會推出新作。至今何怡璉仍會不時收到演員詢問:「老師,三部曲咧?」她只能苦笑,說還在寫計畫。
然後,她像是忽然想起來,向我補充:「首部曲演完之後,筱君在節目單上寫了一段話,大意是,只有在劇場裡面,她才可以做真實的自己…好像可以放掉很多他人的期待以及看法,真實地去做自己,不管這個自己是別人眼中的完美還是不完美,都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