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經歷時 會有替代性創傷
鏡:導演執導《童話‧世界》之後,如今要出版小說。談談《童話‧世界》上映後,是不是有收到一些回饋?聽說你當時有點替代性創傷?也談談你如何做田野調查?
唐:我大部分透過閱讀。不論關於性侵被害者的法律程序,或倖存者的心理狀態,有非常多期刊論文。基本上,那些論文我看過一輪,然後發現一直重複。我好像在看「一次又一次很難看的肥皂劇」,每一次,都大同小異。
電影上映後,我有些新的感受。我自認非常瞭解這個故事和議題,包括被害人大概會面臨什麼狀況。但上映那陣子,我發現,我根本不瞭解她們。即使我已經看了那麼多的論文。
我完全沒想過,倖存者會來看這部電影。我覺得,假如是我,一定不想要再接觸會勾起傷痛的任何東西。但很多倖存者來看電影,有人當場就拿起麥克風分享,也有人在電影院外面就抓住我,分享被性侵的經歷。後來,我覺得,我有點替代性創傷,原因是:我無能為力。
我沒有專業、沒有資源,而且我到現在還是覺得,相對於社工,我對相關案件的了解,還是非常片面。我無能為力,加上票房又不好,就覺得…我到底…我有一個這麼重要的使命,背負這些期待,寫這故事,為的就是想要改變世界。那時候覺得,啊…為什麼沒人要來看?是不是我拍得不好?是不是我宣傳做得不夠?我給自己很大壓力,每天早上起來,都不想講話。
那陣子,常覺得悶悶的,當然,不是到了需要看醫生的程度,但明顯體會,假如我是社工,第一線處理這些傷痛,那有多痛苦。電影能夠承載的東西太少,我必須好好把它們講清楚。寫小說,其實也是因為《童話‧世界》宣傳映後的一些衝擊。
這些臭直男 也是父權受害者
鏡:你願意多分享一些當時的衝擊嗎?
唐:這些倖存者分享她們故事時,幾乎都沒讓我感覺到情緒。但我覺得,這是最可怕的地方。她們所講的、應該要有情緒的東西,我聽了都快受不了了,但她們就是…
鏡:很平穩?
唐:對。她越是平穩,你越覺得無力。我那時聽完每個人的分享,都只能回應:「要相信很多人在為這件事情做努力、做改變。」真的真的,我最多,只能這樣講。
鏡:你在思考,她們經歷過怎樣的內在轉折?
唐:對,肯定已經走一段路過來了…我聽到很多故事,輔導老師沒接住她的、父母知情卻選擇不處理的,都有。你想想,這對她們傷害多大?她以後要怎麼樣相信人?
鏡:導演剛剛提到,電影可以講的太少,必須透過小說,好好講清楚。你剛才也分享自己從小是被保護的、生活在粉紅泡泡裡。對你來說,拍電影和寫小說,是一個台男去弄破那個粉紅泡泡的旅程嗎?
唐:對啊。我的粉紅泡泡已經被戳破了。被我自己戳破。但當然,透過故事,要去戳破別人的粉紅泡泡,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別人如果沒有自知、沒有感受,你怎麼講都沒用。所以寫小說,就是要透過故事,看看有沒有機會,讓在養尊處優環境裡的他們,稍微看到一些更現實的東西。
鏡:養尊處優的是誰?
唐:各種人耶。包含現實世界裡的男生,像小說裡面的人,包含主角張正煦、郭詩琦的父母,也包含參與法律程序的人,當然,杜子甄也是。最重要的,還是張正煦,我覺得張正煦他代表一般人(編者按:張正煦、杜子甄在小說裡是執業律師,郭詩琦是遭權勢性侵的女學生之一)。
鏡:你筆下的張正煦,其實象徵很多「不知怎麼跟女生互動」的直男?
唐:是。這在小說裡更明顯。
鏡:張正煦身上,有什麼人的影子?也有你自己嗎?
唐:有啊。當然包含了我自己啊。你想追求一個女生,但是你拿不定如何互動、拿不定女生在想什麼,我覺得任何人都有這樣的時刻。我認識一些朋友,真的是母胎單身,他就是不知道怎麼跟女生互動。我從生活中觀察這些人,把他們的故事放進來。
我不是為直男說話,其實,我們有時也可以想想,這些臭直男,有沒有可能,也是父權的受害者?
劉:是啊。
唐:日常中的性騷擾,有些當然是惡意的,但有些男生,不管言語或是肢體,他們真的抓不清分際。有人連聊天都不太會。
劉:有些直男,其實他也想當一個好直男,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也沒人跟他講,他就只好這樣繼續下去。他們知道不能性騷擾別人,也知道不應該「亂講話」,但他這個「亂」,沒被定義清楚。一旦「對的行為」沒被定義清楚,他的言語表達、行動、思維就會不一致。
比如我爸。我爸支持同性婚姻,但有人問他,關於兒子的性向,我爸就說:「我兒子性向很正常,他不是同性戀。」你看,他支持同婚,但他這樣回答,「我兒子性向很『正常』」。
唐:那你有沒有反省,你自己是否曾經不經意,說了不恰當的話?
劉:我有。幾年前,我跟一個女生朋友說:「我覺得妳的腿很漂亮。」我們是朋友,那時單純就是覺得她腿很漂亮。可是幾年之後,我發現,那樣講,超變態。
唐:是啊。
劉:我後來發現,男生和女生稱讚別人,即便講出一樣的話,性意味是不同的。所以,當我們稱讚一個女生「妳腿很漂亮」,其實是有性的意味,但不代表每個人都要接受你具有性意味的稱讚。我其實蠻後悔講這句話,我覺得這句話,根本不該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