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況有點像921地震,震後一天到晚土石流,一旦發生土石流,就需要交通管制。」晚間7點57分,我們超過導航原定時間2倍,還塞在前往日本能登半島北邊珠洲市的路上,一位同伴如此說道。
彼時,我們從金澤補充救災物資北上已過6小時,距離目的地仍有42公里,眼見長長的車陣,除了自衛隊、警消與救護車隊呼嘯而過時,雙向車輛靠邊讓路,其他時間,幾乎沒有移動的跡象。我們打開車窗,零下2度的冷空氣撲面而來,長長的車陣,聽不到喇叭聲,或是煩躁喧鬧聲,一片寧靜肅穆。抬頭,炫目的冬季星空彷彿就要落下。
尊重鼓勵 今天也要拿出精神
日本能登半島地震後隔天一早,我們抵達小松機場,在當地居民與北陸媒體中心的協助下,從能登半島南端的金澤出發,陸續抵達中部的七尾市、志賀町、能登町、穴水町,並在第3天,深入北部災情最慘重的輪島市與珠洲市。
2024年開年,日本很不平靜。能登半島發生規模7.6的地震,已造成168人死亡,323人失蹤,是2016年熊本地震以來日本最致命的地震,而在地震中建築物倒塌等造成的直接死亡人數,更超過熊本地震,也是自1995年阪神大地震以來第3多,石川縣知事已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全縣10萬人撤離。我們要前往的珠洲市,6千戶家庭有9成房屋在地震中全毀或近乎全毀,水和食物等救援物資十分短缺。美麗的星空下,是支離破碎的車道,斷斷續續的網路訊號。
深入災區的第3天深夜,我們終於抵達珠洲,靠睡袋度過一夜後,隔日一早8點,在珠洲市的衛生醫療福利協調總部,看到來自日本各地的救援組織,正召開定期會議。會後,據與會人士轉述,當地政府代表向大家說明災區最新狀況後,語重心長說:「每個來避難所的人,都試圖自立自強,找出大家共生共榮的方法,他們已經很受挫,希望新來的專業人士,可以尊重他們形成的共識,尊重他們的自立自強,用鼓勵的態度,輔助他們…」那位政府代表強忍哽咽,向大家鞠躬說:「請大家也不要忘記帶上笑容,今天也要拿出精神。大家加油。現在,解散。」
截至災後第7日,石川縣已開設404個避難所,暫時安置約208萬人,缺水是災區最大的問題。在承諾遵循拍攝與採訪原則的情況下,我們到珠洲市內位於高處的石川縣飯田高中,了解避難所的現況。衛生間與放置垃圾的地方,整潔無異味。
克服缺水 大家努力互助協調
日本NGO組織和平之風(Peace Winds Japan)的工作人員說,他們剛到的時候,因為缺水,洗手間累積大量的排穢物,災民沒有餘力清掃,一位護理師戴上手套,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將環境衛生整理乾淨,並協助居民學習簡易廁所的使用方式。所謂的簡易廁所,包含汙物袋與凝固劑,以女生來說,要上廁所時,只要將凝固劑放入像大型垃圾袋的汙物袋,套上西式馬桶座,就可以正常如廁,之後只要將汙物袋綁緊一併丟棄處理。而如果沒有簡易廁所,替代方案則是可被生物分解的大型塑膠袋與貓砂。
和平之風在災害發生的第一時間,就派遣一支由醫護、救援人員和救災犬組成的緊急支援團隊,到災區搶救,災害發生124小時後,他們仍在現場搶救一位90歲以上的女性,不放棄任何希望。
在最困難的時刻,日本人仍希望維持人的尊嚴。位於七尾市的和倉小學避難所,也同樣面臨缺水的窘境。該避難所因為離溫泉旅館近,當日一度湧入一千四百多人,我們在災後24小時內抵達,擔任志工的居民多胡正人說,他們上廁所,只能在操場做簡易掩埋,非常不方便,「但最感動的也是因為缺水,看到大家願意努力相互協調。」
地震發生時,多胡正人和太太、5個小孩在家中,感受到嚴重搖晃,「像雲霄飛車一樣,站都站不穩。」他立即帶家人往山坡上的和倉小學避難,除了他們家第一時間抵達,大多居民也是如此。多胡正人解釋,日本是地震發生頻繁的國家,任何縣市城鎮,都有指定災難發生的避難所,由公所或市府在搬家時通知,「311東日本大地震後,這幾年防災意識更有所提升,大家都知道災難發生時,應該怎麼逃難,聯絡系統的速度也加快。」他願意接受台灣媒體採訪,除了感謝台灣媒體願意在發生地震隔天就來到現場,聆聽在地居民的心聲,也希望通過媒體報導的力量,讓台灣讀者能想像,發生災難的第一時間會是什麼樣的狀況。
落實訓練 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了解災難可能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是日本從小就開始的教育。北陸地區台灣朋友會會長李怡慧,在日本小學教英文9年。她觀察,防災意識固然和日本民族文化相關,學校教育也很嚴謹,防災訓練從地震、火災、大雪到可疑人物都有,「反正你想像得到的,他們都定期訓練。」以應對可疑人物的演練來說,老師會鎖門窗,全部學生躲起來,避免被看到。結束後,校長或老師也會以過去案件為例,例如某縣曾有歹徒帶多把刀子,發現學生在教室後,強行闖入,讓孩子確切明白嚴重性。火災訓練也不是行禮如儀,播放廣播,一個指令一個動作而已,師長會帶孩子討論起火點在哪、哪條路線能走、哪條路線不能走、為什麼等等。相關講座,家長也要參加,並建立聯繫通知網,如遇重大事件,「大家不需要問現在該怎麼辦,因為每一區都有聯絡人,每個人馬上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除了學校教育,李怡慧認為,日本防災最重要的還是不忘教訓,「(311東日本大地震)海嘯的畫面經常播放,我女兒當時才4歲,但現在問她,她也能馬上接上話題;能登地震發生時,我剛好在購物中心,你會發現大家疏散動作很快,因為大家有記住。」
陽明交通大學土木工程系副教授單信瑜進一步解釋,日本因災害規模有時較大,更有機會趁災害發生後,進行機會教育,提升民眾防災意識。舉例來說,311大震之後持續10年,NHK每個星期天早上10點都會播放防災教育的節目。此外,不管是關東大地震、阪神大震災或311,政府、民間皆有紀念活動,也產出很多相關的電視、電影與小說,「他們真的很尊重生命,所以他們會把這樣的災害當作重要的事情來紀念。」
能登地震當晚,李怡慧一家包裹好幾層衣襪,手機放在身邊,並將大門打開,乾糧與水放在門外,以便餘震發生時,隨時一搖,他們就往外逃,「不是只有我家喔,朋友他們也是;還有一家預先安排好,如果發生地震,爸爸負責帶狗,媽媽負責帶女兒。」
建立流程 發生下次就有對策
石川縣台灣交流促進協會理事西尾佳純,因為住在金澤港邊,地震發生時,一家躲在暖桌下,地震一停,社區開始廣播,語調急切:「海嘯快來了,請盡快離開!」另一邊,手機警示音嗶嗶叫,「叫得我心好慌喔,我跟兒子說,錢包拿著,其他都不要了,我們趕快逃。」考量附近避難所可能不夠高,他們開車往金澤第二高的建築物,也就是縣政府,沒想到平常5分鐘就能開到的地方,當時快1小時還到不了,眼看第一波海嘯逼近時間愈來愈近,他們索性將車子丟在路邊,一路跑到縣府8樓,「廣播一直說快點走、快點走,氣氛很緊張,因為311時有些人就是逃得比較慢而被捲走。這次西尾市也有一對爺孫,差幾步就…」
西尾佳純在老人院上班,院方已接到市府公告,將接收災區的病人,避免災區因斷水斷電延誤病人的救治,原來縣府皆已建立完整聯絡網。老人院平常也有防災訓練,「不然災難發生的時候,真的會手忙腳亂,大家要快把老人揹到高樓,集中照護。」
問李怡慧與西尾佳純,日本人都不會抱怨平常演練太麻煩嗎?她們笑說,不會,畢竟攸關生命。「日本只要碰到一個災難,就要知道下次碰到該怎麼解決。」李怡慧舉例,金澤十幾年前一次大雪,造成物資嚴重缺乏,大量鏟雪無處可丟,「但,接下來每一年冬天,只要一下雪,政府很快公告,哪裡可以丟雪,所以你每一年,都沒有之前那麼害怕。今年下大雪,我早上4點起來,出門的時候,每條路都可走了。日本就是這樣,雖然想不到會發生怎樣的災害,但只要發生了,大家會記住那個經驗,下次就有對策。很多面對災難的經驗,也是可以互通的。」
我們在珠洲市也進入日本自衛隊的物資集合中心,現場2、30名自衛隊員隨時待命,外面運輸車進進出出、直升機不停起落,以此為中心供應附近五十多個避難所。負責現場管理的不是石川縣的官員,而是靜岡縣濱松市危機管理課主任香川忠士,他以英文受訪時提到,該中心1月1日即啟動,阪神大地震後,日本政府意識到災區人力缺乏,建立了完整的資源調度系統,該怎麼支援,都有一定的配套、流程。
外語警報 語言力量是存在的
日本的細心也展現在媒體傳播上。能登半島地震,NHK電視台女主播山內泉,以強烈語氣大聲呼籲民眾「立刻避難」的播報方式,引起很大的討論。日本TBS廣播節目主持人、評論家荻上紀知接受我們專訪時提到,這是NHK的組織訓練,先前主播不會這樣播報,但他認為非常必要,「1月1日是日本過年,大部分的人齊聚一堂喝酒吃飯,不用這樣的方式,很難提高警覺。」
震災第3天,我們在開往志賀的海邊公路,收到日本氣象局的地震緊急警報,警報不僅使用繁體中文,還有中文語音提醒。荻上紀知向我們解釋,過去包括外國人、高齡者、小孩、智能障礙等族群,因為接收災害訊息的能力較為薄弱,在日文被稱為「災害弱者」,現在統一改為「災害時需要支援的人」,近來日本觀光客、外籍移工及配偶大幅增加,隨著外籍移居率提高,「如果看到警示是自己的母語,會有一種被日本這個地方關心的感覺,語言的力量是存在的。」
荻上紀知曾寫過有關311大地震的書,能登半島地震發生時,擁有快17萬推特粉絲的他正在新幹線上。他一邊關心地震新聞,一邊協助轉發金澤市避難所的中文消息給不懂日文的台灣觀光客。他轉發的訊息不只有平常使用的日文版本,還有一版淺顯易懂的日文,後者的用意是方便剛學日文的外國人、小孩、老人理解;簡單的日文,翻譯軟體解讀的精確性也會提高。
荻上紀知也提到,能登半島因地勢進入不易,地震後又交通斷裂、網路斷訊,前期新聞照片看似不那麼「震撼」,但到第5、6天,隨著物資、救災的人力與媒體進入重災區,大家逐漸知道情況嚴峻。媒體如何維持報導的平衡,讓觀眾知道哪些地方如金澤車站與新幹線,已經復甦,哪些地方如能登半島北部,很需要支援,將是未來的課題。
支援媒體 希望災區得到關注
事實上,地震隔日,日本接連發生羽田機場飛機降落事故、山手線隨機砍人等事件,觀眾很快被分散注意力。震災第2天,黃金救援72小時都還沒結束,日本全國性的電視台特別節目就不再進行能登大地震的報導。在311東日本大地震捐出最多款項的台灣,也因正逢選舉或前期災損規模不大,關心不似以往。然而,隨著救援持續進行,傷亡人數攀升,大雪、雷雨與土石流,也讓搜救環境雪上加霜。
「單靠石川縣的力量,絕對是沒辦法的。」在日本生活38年、在金澤近江町市場開設廣東料理餐廳的高仙桃憂心說道。能登半島地震,台灣多家電視台飛來採訪,卻因災區地勢險峻,包車困難,難以到達,不少媒體靠高仙桃傾力相助。「為什麼我願意?也是希望災民能得到關注。很多倒塌的房子,屋主陷入困難,他們不知道能不能再蓋?一來沒有錢,二來不敢在相同的地方居住。」本刊採訪團隊,也是在北陸媒體中心幫忙下,才能帶著物資,接連前進災區。
其中,從金澤前往珠洲市,來回必定超過一天,在不打擾災區的前提下,曾二次造訪台灣的北陸媒體中心社長小林正明,親自開車載我們前往,他說:「台灣人飛了上千公里來災區關心我們,身為能登半島人的我,怎能不為家鄉盡點心力?」
截稿時,大雪覆蓋,讓救援行動再度停擺。但台日友好的情誼,或許是災區一道微弱的光。離開珠洲市前,一位紅十字會的救援人士從旁而過,忽然傳來一段中文的語音:「一直以來,謝謝你們(台灣)的照顧了。」我回過頭,那位紅十字會的日本先生,正拿著翻譯機對著我們微笑揮手。
從能登半島強震 看台日防災差異
無論日本或台灣,大型災難後,都會推動法規建立和制度改善。日本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後頒布《住宅耐震改修促進法》,針對既有建築進行評估與改修,並要求新建物的防震係數,也開始防災士的制度和培力。311大地震後,又再次修訂該法,以加速房屋耐震化。台灣則在921後訂定《災害防救法》,仿效日本規範,至2003年規範新建物耐震必須達到5級以下小震不壞,6級中震可修、7級大震不倒的程度。
行政院災害防救專家諮詢委員會委員、銘傳大學建築系教授王价巨指出,《災害防救法》跟其他國家最大的不同是,不同部會專責不同災害。它是分工,但也是盲點,當地震發生,主要權責單位是內政部,但收容場所的開設卻屬於衛福部的社會救助及社工司,需要跨部會協商,但在分秒必爭的情況下,是否會變成干擾?
台灣目前針對地震或海嘯的防災政策,主要遵循2009年開啟的「災害防救深耕計畫」,經過多次修正後,2022年內政部正式核定的「強韌台灣計畫」(全名「強韌台灣大規模風災震災整備與協作計畫」),除了從災害發生前的「災害潛勢圖」,去推測哪些地區位在斷層上方,也將震後避難所的設立和管理,都進行推演。但王价巨舉例說明台灣和日本在細節上的不同,「以台北市為例,其實劃訂非常多學校作為收容場所,並把校長訂為收容場所的管理人,這樣,場所有了,管理人也有了,就會有一套管理機制。可是我們會關心的是,校長有沒有住在學校附近?如果校長離學校很遠,他根本過不來嘛。所以這個機制看起來好像有,可是實際上沒辦法用。」
日本用「防災士」制度解決了這個問題,「日本所有避難收容場所的開設,不是由校長來做,而是防災士,或是地域振興組織,也就是我們講的社區組織一起管理、運作…日本把這些東西都算得很精準。另外,他們在社區有所謂的防災倉庫,配置必要的器材、設備,甚至緊急的糧食。當啟動這些設施需要仰賴手動時,社區裡一定有好幾個主要負責的人擁有鑰匙。」而台灣近年也引進防災士制度,培訓民間防災人力,但截至去年全台僅2萬3千多人獲認證,相較日本有超過20萬名防災士,仍有相當差距。
溝通障礙 風險意識差距
王价巨指出,災防教育強調的無非態度、知識和技能,「態度是最難的。台灣民眾的風險意識相對低,我們長期推動這工作,卻常遇到民眾說,這種事不太會發生,例如他覺得大樓倒塌很可憐,所以會去捐款,可是他不會去想像說,我自己有沒有做準備?」
陽明交通大學土木工程系副教授單信瑜也提到,日本政府會針對災害做風險溝通,教育民眾不要太過於樂觀,但因台灣民情,政府會擔心鼓勵民眾做防災準備,反被民眾誤解:「那我們要你政府幹什麼?」而《災防法》通過至今23年,縣市政府、部分醫療院所與企業仍沒做過大規模的震災演練,目前也沒有檢討機制。
至於日本手機強震警報,可以辨別遊客身分傳送中文簡訊及語音,為何台灣手機緊急警報只有中、英兩種語言?開發「地震P波警報器系統」的台大地質系教授吳逸民表示:「警報傳送的時候,手機要有辦法辨識是什麼樣的語言系統,它才可以提供。可是像現在台灣的(地震警報系統)送出去的,僅針對基地台覆蓋的區域,有點像廣播的方式,是單向的,就不會知道對方手機的型態,也無法提供不一樣的服務。」而若是外籍移工等其他語言的使用者,使用沒有登記的門號,實務上要辨識語言又更為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