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條路可走——加入戰爭。沒人問我們想不想去。接到命令,我們就只能向前進。」
這段話出自被俘中尉口中,他隸屬俄羅斯第71摩托化步兵團,在烏克蘭扎波羅熱接受訪問。和無數其他人一樣,他的故事揭露了戰爭裡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被遺棄的哨站 徒留孤寂荒涼
這次採訪與攝影的申請,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積極回覆,特別是這裡距離前線如此接近。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壓力重重,整晚輾轉難眠。
內心的期待和會面地點的現實之間,有顯而易見的落差。上午10點鐘,我和我的新聞嚮導來到一處孤零零的加油站,時間在這裡彷彿停滯,一輛鏽跡斑斑的灰白色中型巴士,停在飽經風霜的磚造建築旁。剝落的油漆和用木板封住的窗戶,輕訴它被遺棄的故事。只有下垂的加油槍如鬆弛的氣球,和油表上謎樣的數字,留下最後一次加油的無聲見證,一切早已是過去式。
被遺棄的前哨站外,烈日炙烤的荒原在眼前開展。乾裂且不平整的草地往外延伸,間或穿插奄奄一息、只剩枯枝的灌木叢。詭異的寂靜籠罩四周,只偶爾被風的嘆息打破。
突然之間,令人透不過氣的沉默被打破。刺耳的尖嘯聲宣告軍方的車隊到來,迅速在地平線劃過一道道模糊的軌跡。匆匆見識的原始力量,是不寒而慄的提醒,進一步放大被遺棄哨站的不安感。
一輛白色豐田Corolla汽車,2000年代初遺留的產物,停在鏽跡斑斑的公車後面,在荒涼景象中顯得突兀。車窗的深色玻璃遮掩了車內的人影,他們的出現,為原本就費解的場景添增了擔憂。
10分鐘之後,一輛掛著軍用車牌、沾滿泥濘的黑色SUV休旅車開了進來。我的新聞嚮導和駕駛打了個簡短的招呼,他是中等身材、臉色嚴肅的男子,穿著橄欖綠外套,除了槍套裡的手槍之外,沒有任何可辨識的標記。他所屬的單位,究竟是烏克蘭軍情局(GUR)或是安全局(SBU),始終不得而知。我們繞著破舊的建築走了一圈,當我們經過豐田汽車,深色玻璃車窗裡身影的晃動,讓我們有機會瞥見這位戰俘:拉低的毛線帽遮住了面容,帽子邊緣在眼窩處緊緊纏繞藍色膠帶。然而,光線的變換和深色玻璃,讓景象模糊不清。
踏入約80平方公尺的建築裡,面對的是灰塵和昏暗—封閉的空間裡,瀰漫著沉悶的空氣和隱約的霉味。剝落的油漆、粗糙的梁柱和結了蜘蛛網的縫隙,說明它被忽視的情況。高低不平的地板放了生鏽的隔板,還有些散落的麥稈—這是過往生活的痕跡,或許曾養過牲口。外頭些許的光線,透過釘木板的窗戶和一扇壞掉的門,勉強穿入近乎漆黑的房間。
2扇車門猛然關上。片刻之後,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這名軍人,身高明顯超過190公分,如公牛一般魁梧,滿臉濃密的鬍子,流露咄咄逼人的氣息。他全副武裝、手持步槍,把蒙上面罩的俘虜推入陰暗的空間。戰俘的雙手被綁,眼睛被矇住,保持站立不動的姿態,直到軍人拿一個破舊的木箱讓他坐下。
這位表情嚴厲、滿臉濃密黑鬍子的烏克蘭軍人,壓低了聲音跟臉色嚴肅的男子說話。手腕快速一翻,他戴好頭套遮隱自己的面容,烏方軍人戴上頭套是不讓戰俘記得他的長相,避免日後遭指認。他動作俐落地用軍刀移除俘虜頭上和手上的藍色膠帶,並將毛帽拉至額頭,金屬刮擦的聲音,在近乎寂靜的環境裡發出刺耳的回音。
「綁膠帶的俘虜也許比較能呈現全貌。」我小心說著。「當然沒錯,不過我們不希望我們被俘虜的士兵在俄羅斯也受到這種待遇。」我的新聞嚮導如此說。不過,到了晚上晚些時候,我發現他已經用他的手機拍下綁了膠帶的俘虜照片,還把它們傳到他的IG限動!
《日內瓦公約》,特別是第三公約關於戰俘的部分,雖沒有明文禁止發布囚犯的名字,但是概述了各種關於這類情況的保障措施。
年僅22歲 歷經戰爭風霜
「這位是張亁琦,來自台灣的攝影記者。」新聞嚮導幫我做了介紹。我簡單瞥了這位戰俘一眼,他點了點頭,同意採訪和拍照。不過,基於不危及他的人身安全,我們隱去他的姓名,也不使用採訪過程中所拍攝的露臉照片。
這名年輕人,身高約180公分,臉龐年輕、五官端正。他穿的不是戰俘營的藍色制服,而是身著軍服,深褐色的迷彩服剛剛清洗過,但仍留著無法抹滅的戰爭痕跡。他的聲音低沉、近乎耳語,以致我的新聞嚮導不得不調整手機錄音的距離,以便錄下他的話語。中間有一度,全神聆聽的軍人直截了當做了手勢,表示需要放大音量。
整個採訪過程,他全身散發一種靜默感,除了嘴唇的簡單動作和偶爾的眼神交會,他的姿勢始終一動也不動。
出生於伊斯坦堡,在車臣長大,這位22歲的中尉,畢業於位在阿穆爾州的遠東高等軍事學院,原以為自己走上的是命中注定的軍旅生涯。然而,戰爭的殘酷現實很快粉碎了他原本的認知。
訪問在2023年11月4日進行,同年12月底,我再次前往烏東克拉馬托爾斯克採訪拍攝另外3名戰俘。這份摘要除了記錄一些數據細節,和俄羅斯被俘中尉臉上流露的疲態,我也想深入挖掘他的經驗。透過他自己說的話(經過翻譯轉述),在此呈現他未經修飾的真實情緒和觀點。
被迫走上前線 恐懼時刻相隨
甫自軍校畢業,俄羅斯軍方就告訴他這是他的責任。命令就是命令。戰爭已在烏克蘭爆發,他們需要軍官上陣。回憶當時,他說:「我只有一條路可走—加入戰爭。」話在喉嚨又吞了回去。「沒人問我們想不想去。接到命令,我們就只能向前進。」這種盲目的服從,被迫朝他無意參與的暴力前進,至今仍是他心頭難以揮去的陰影。
俄羅斯軍方在2023年9月將他送到第71摩托化步兵團的前哨陣地。那是個擁有26名士兵,準備好防衛工事的精實單位。他們的任務是防守羅博季涅區(扎波羅熱的東南部)的一個森林地區。任務從裝備檢查開始,隨後進行疏散工作,協助平民逃離火線。一種沉重的不安感始終瀰漫在空氣中,因為戰爭總有辦法將一切扭曲。他們照理說是防守者,但是恐懼時時啃嚙著他們。猛烈砲火如雨傾盆而下。坦克在遠處轟隆作響,時刻提醒他們正面臨的火力。
當問起他的單位配備什麼樣的武器,他回答:「機關槍、反坦克武器和榴彈發射器。我們有坦克和砲彈。我不知道(在步兵團裡)各自的確切數量。」
至於在空中嗡嗡作響的無人機,則是他們必須面對的嚴峻現實。它們時時刻刻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們最關切的是無人機目標是什麼。有些是用在偵查,有些負責傳遞砲擊的座標參數。那是我們最擔心的。至於FPV(第一視角無人攻擊機),就要看誰的手腳快。」也就是說,是無人機快,還是被瞄準的目標尋找掩蔽快。
他提到大部分時候,他們只能沉潛待發,等候即將出現的下一波攻擊。患難與共的情誼就是在恐懼和共同的困境中建立的。但是它無助於抹除隨時可能沒命的囓心感受。
此外,他說有一半的人並不想待在那邊。有的人是為了錢打仗,有的人是基於他不能理解的理由。但剩下那一半的人,包括他在內,則只想要回家。
這場戰爭的觸角不斷延伸,而且比任何人想像的還要混亂。他說在他們的防禦地區,他們遇到了瓦格納集團的士兵。「在我的駐點有一位。在另一個駐點有2位。在我駐點的這一位,曾在巴赫姆特附近參與戰鬥,其他2位則是從非洲回來,第一次加入烏克蘭的戰事。」
隊友折損過半 上級指揮不力
然後是人員的損失。原本一開始他們有26人;在他被俘虜時只剩下12人。有人死於砲火,有些死於槍下。至於傷者,有些人撐了過來,有些則否。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它成了一場他從未曾想要參與,為求生存的絕望之戰。
回頭來看,他責怪領導階層。他們把他和他的戰友們派來,但情報錯誤、補給不力,似乎只想用更多的人來解決問題,而沒有認真規劃贏的策略。不令人意外,逃兵的情況開始出現。他說每個單位大約有5%的人憑空消失,不願接受自己被分配的命運。懷疑的情緒開始蔓延。有耳語流言說,實際傷亡人數在35萬到40萬人之間,勝利只是痴心妄想。
接下來,他被俘虜了。他遭到包圍,與部隊斷了聯繫。他話語中流露著苦澀:「你看,我之所以在這裡,正是因為我的指揮官們遺棄我,不提供支援,讓烏克蘭人得以把我包圍。」如今他成了戰俘,背負著他所見和經歷的沉重負擔。戰爭或許關乎責任,但是也關乎破滅的人生和埋葬的夢想。這是他從不想面對的殘酷事實。
他訴說他的苦難經歷,聲音在寂靜中迴盪。
這篇摘要期望能帶你身歷其境,但它只是這場巨大衝突的一個視角,一個單一的碎片,從龐大敘事中剝下的一個片段。整個大的圖像依舊模糊難辨,由無數線索交織糾結的網,各自隱藏了一塊拼圖的碎片。誠然,官方認可的戰俘交換或許可提供真相的一瞥,但即使如此,不確定感依然揮之不去。
凜冽寒風挾帶腐敗樹葉的淡淡氣息,標示著冬天的來臨。光禿的樹枝隨著微風吹拂,如爪子般抓撓鉛灰色的天空,製造出微弱的低語。在此同時,那位神色堅毅的烏克蘭士兵,已經用膠帶固定了俄羅斯中尉的毛線帽,並綑綁他的雙手。3扇車門快速地接連猛然關上。分毫不差,就在上午10點30分,我目睹黑色SUV休旅車和白色豐田汽車消失在遠方,留下一片塵土飛揚和令人顫慄的終結感。這並不是出發,而是消失;一段從被遺忘的驚悚片裡撕落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