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女人,看來比實際年齡來得滄桑許多。旅途的疲累、事與願違的挫折,還有生存的折磨,共同在她臉上堆疊出來的,是具象化的絕望。
這些偷渡客們幾乎都不是第一次來台,蘇氏后也不是。之所以鋌而走險登船破浪,是因為他們以前在台時都曾是逃逸移工,在被捕或投案後被台灣禁止再度入境,生計逼迫下,只得偷渡來台。
她咬牙打黑工,丈夫卻拿錢養小三
31 歲的蘇氏后在台灣待過 5 年半。第一份為期 3 年的合約即將到期時,她那遠在北越的丈夫要求她不准回家,繼續留在台灣賺錢。畢竟,越南移工在台灣工作前兩年的薪水,多半進了仲介的口袋——好不容易熬到能攢錢的時刻,豈有收手的道理?
可是,老闆不打算續約,蘇氏后能怎麼辦?和多數她的越南同鄉一樣,蘇氏后選擇逃離雇主,在台灣打起黑工。根據移民署統計,目前台灣共有將近 5.2 萬行蹤不明逃逸移工,其中又以越南人佔最大宗,多達近 2.5 萬人。這個逃跑規模,足以撐起一個豐厚的人際網絡,為逃跑提供足夠的支持力量。
逃離雇主後,蘇氏后在朋友的安排下,輾轉進入台灣山區茶園,成為月薪 2.6 萬台幣的採茶黑工。那絕不是什麼逍遙好受的日子,但為了錢她只能忍,日夜和同鄉們撐起許多台灣人不願從事的工種。然而,多年的疲憊、提心吊膽擔憂被捕的生活,加上對家鄉幼子的思念,壓垮了她。她決定投案自首,接受遣返回鄉。
沒有一個美滿的家在故鄉等她。
回鄉後不久,丈夫打她,還在蘇氏后懷孕期間大搖大擺地帶小三回家,一起分享她在台灣咬牙工作寄回來的血汗錢。小女兒出生後 6 個月,她的丈夫要求她再度離家賺錢。
貸款偷渡
於是,蘇氏后將襁褓中的幼女託付給母親照顧,並且向銀行貸款 6,500 美元(約 18.9 萬台幣)付給仲介,好讓她能以偷渡來台方式工作。(註:根據和蘇氏后一起落網的其他偷渡客說法,在北越想前往台灣合法工作,要付出的仲介費大約是 7,000 美元,其他各種來台方式也有不同價碼。)
從北越離家後搭車穿過中國邊防,同行的多半是和她一樣在台灣工作多年,說一口流利中文的老鄉姐妹。在中國搭上人蛇母船前往公海,換乘台灣漁船,蘇氏后一路暈頭轉向,分不清過了幾天,才終於來到台東近海。
3 月 19 日凌晨,摸黑搶灘的時刻到了。那天的風浪特別大,即便在漁船上都晃得教人難受,可台灣人蛇為了避免被沿岸雷達發現,要求他們換乘更小更危險的橡膠小艇搶灘,才能真正上岸。
當晚的浪不站在他們那邊。據說在風平浪靜的時刻,海巡署的雷達確實可能忽略橡膠小艇的蹤跡。然而,當晚的狂風將他們的小艇捲上高高的浪尖,每次他們被拋離浪頭時,都會成為監控雷達儀上的一個小小的點。斷斷續續的小點連成一道指向台東南田海岸的線時,海巡署的警報聲響了。
再踏上台灣土地,當場卻沒了氣
這還不是最糟的事。
橡膠小艇在即將靠岸時翻覆了。一名曾來台當漁工的越南男人,以及另一名先前在台灣養護機構當看護的越南女人,因為在當時被小艇壓住而溺斃。他們被浪拍上岸時,一個當場沒了氣、一個則在送醫後確認死亡。他倆在台灣都有逃逸且違規工作紀錄,依規定至少 6 年內不能再來台灣。女人是在去年 12 月才被捕的,如今就急著再來台工作。沒想到,他們再度踏上台灣土地時,竟然沒了呼吸。
活著上岸的,則陸續在灘上被海巡署逮捕。蘇氏后被捕的當下身體非常衰弱,直接被送往醫院治療。恢復意識後,她卻絲毫沒有因為撿回一命而開心,反而像負氣般地拒絕進食,靜靜躺在急診室中掉淚。
我們見到她的當下,她就像失了魂般躺在床上安靜地哭。未來等著她的,不只是家鄉的債務、台灣的法律追訴,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女。更難面對的,是那個等著她掙錢回去養小三的丈夫。
「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蘇氏后用氣若游絲的絕望語氣,為自己的故事做了結語。在那個當下,我吐不出任何和希望有關的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