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祖父的後事,我扛軍用背包去台南看許國隆先生。他帶我進書房,隨意指了中間的書桌。我清出背包裡幾十本他寄給我的書,疊放其上,後隨他巡視書架。他抽我接,口中喃喃幾句必讀理由。
「許先生,背包裝不下了!」
「哦,那我們下去店裡。」
下樓時我跟他說,剛才換書時,我想起兒時被喚去祖父房裡拿藥袋至客廳,讓換便藥的人清點、換藥。我才講出一種叫「美國人牌」的感冒藥,許先生便接著講出5、6種,連包裝樣式、味道都描得活靈活現,不得不讓我搖頭佩服他對瑣碎記憶的玩賞能耐。有此雅好,讀紅樓夢應該很有樂趣吧!我想。
為了開唱片店,許先生辭去國中教職,只差幾年便可拿到退休金。很多朋友勸他等等,但我從不過問他的考量,因為我知道他心裡坐著一位搖滾魯迅。
唱片架上有一張The Best of Leonard Cohen。兩個理由讓我不順眼:一是封面上的男人穿西裝〈搖滾樂哪有人穿這樣?〉,二是我本就討厭精選集。
「這誰?厲害嗎?」搖滾樂界臥虎藏龍,又自疑眼界短淺不識大物,乃舉起唱片,故作鎮靜,扔出一道聲弧問許先生。
「是很重要,但我不確定你喜不喜歡。」接著咚咚咚,他快步走進音響室,拿出另一張The Best of Leonard Cohen:「這張是B版,拿回去聽。」想是許先生疼惜後生,怕我有所遺漏。
所以我的Leonard Cohen從B版開始;沙沙沙的B版,那聲音初聽像一塊小封五花肉掉地上幾小時再撿起來吃。但,嘿,當唱針滑進Bird on the Wire,我眼睛抬起,望見童年禾埕外的電火線上幾排錯落的麻雀開心地用他們最低頻的喉音,歡呼其下踉蹌經過、天天喝卯時、人見人嫌的酒鬼阿進堂哥。我驚覺對於失敗者如我,bob dylan,再加上bruce springsteen的公路藍領絕望吶喊,是遠遠不夠的。
曾經你夾在市中心的大庭廣眾聽bob dylan。他教你不要一昧跟隨領導,注意停車費!他示範小寫的i;而你知道不管正英雄反英雄假英雄,他橫豎都是英雄。你知道那個i不管再小都高過巴黎鐵塔、都大過柏林布蘭登堡門;你知道那個i不管逃到哪裡終究要被抓來丈量大寫的歷史。
但不管如常無常你總面臨複變綿延的窩囊,你終要學會的,不僅是把自我小寫,還有附身對象的自由──從金屬到塑膠到樹枝、從拋光到霧面到自然氧化,如同走進一間工程材料行。帶著這樣的自由──窩囊的自由或自由的窩囊,你或將聽見從廣場邊繁華落盡的巷子裡傳出的leonard cohen,他那情熱熵數放盡、始終跟不上人世變化與33又1/3轉速的中低音呢喃。那聲音招神引魄,你因而轉身、屈體,穿越人群的縫隙--像地下水滲透砂土,掠過無數的自我中心、二元論偏執與未來主義妄想,你的靈魂或能搓掉因果輪迴的外殼,獲致一種搖滾樂式的涅盤。
啊,謝謝你,Leonard Co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