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六個週六,我穿梭在示威現場。事實上,他們的不滿,很難只用幾個鏡頭或幾句話帶出;年長者對總統讓外人過問國務感到憤怒、年輕人則對崔順實女兒特權入學產生相對剝奪感,決定挺身抗爭;有人對政府的無能感到失望、有人則對批判政府操控媒體。
明顯感受到的是民憤一週比一週激烈。抗議口號已從最先的「朴槿惠下台」,演變到後來的「逮捕朴槿惠」;不僅如此,「倒朴」已融入一般市民日常生活。
校園與職場上,眾人感覺到反對聲浪日漸升高,越多人更勇於表達自己政治立場,甚至連小學生與中學生都踴躍參加集會,並在現場發表演說;言論自由遭「看不見的手」伸入箝制的電視台,出現惡搞崔順實的諷刺橋段,新聞報導集中火力猛攻,受緊縮的南韓媒體業界,頓時「氣象一新」。
作為一個外國記者,在南韓採訪是件極痛苦的事:政治人物與學者專家經常擺出愛理不理的權威與傲慢姿態;一般民眾則充滿憂慮,不斷詢問自己的面容會不會曝光,躊躇不決。
他們大多擔心,自己的身分與發言曝光後,會不會在職場上帶來不利─特別是公教人員與在大企業工作者,這樣的恐懼,瀰漫在社會各個角落,就連不是採訪的場合,言談也都相當謹慎,多數的人,特別是進步派的支持者,在保守陣營長期執政下,鮮少公開對時局發表看法。
示威爆發的第一週,因預料往後工作量將暴增,我比表訂續診時間早了幾天,提前去眼科檢查與拿藥,我告訴才40歲出頭的年輕眼科醫生,最近會不斷盯電腦寫稿,週六也都要去示威現場採訪,休息時間會變少。
「雖然知道楊記者往後幾天會很辛苦,但還是記得要撥出時間,徹底放鬆眼睛休息喔!」才見面三次的醫生對我說道。之後,一句話又蹦出來:「啊,這樣極不像話的事,我們看到都覺羞愧,還得讓外國人知道,真丟臉啊…」
首次週六倒朴示威,廣場上聚集了三萬人,相較之後暴漲到百萬規模,人數小得多,但南韓已有一年多沒出現這樣的人數,能夠聚集這麼多人來,大家都嚇到了。那晚,為捕捉民眾齊聚抗議的畫面,我一直在尋找廣場上的高處,兩位身材魁武的男性,看到拿著攝影機的我正在物色位置,聯手把我抬到旁邊的鐵製垃圾桶上。
其中一人在我完成攝影後,又把我給扶了下來,他對我說道「雖然是丟臉的事……謝謝您努力地採訪出來。」
「覺得丟臉」、「羞於見人」,正是我這幾週街要採訪民眾時,經常先聽到的話。
過往在台灣,民眾對陳水扁在任末期的貪腐疑雲,還有對馬英九不滿升高時,都爆發過大規模示威,頂多聽到「不知禮義廉恥」、「以後要怎麼教下一代」,但大家面對媒體,通常是想好好宣洩自己對當權者的憤怒,很少看到像南韓這樣,有集體的「丟臉」心態出現,甚至成為受訪時,首先表露的情緒。
親信干政案爆發後,一位在銀行上班的南韓朋友J小姐,在聚會上,跟我一起聊最近時局。她說道:「我真是覺得不像話,也希望真相趕快水落石出最好,或許讓外國媒體報出來,能更進一步向朴槿惠總統與政府施壓。」
最初,J小姐還很激烈地批判朴槿惠,表露出厭惡的表情,但喝了幾瓶燒酒微醉後,她的話鋒有所轉變:「但說實在的…楊記者,我心中又有另外一面,一直沒向您表達:我很希望您別再報導這些事情了,因為看了好討厭…」
「我都會想說,是不是外國人又因此能刻意詆毀我們,我知道這樣說很糟糕,但不只是我,我想周遭的人都這樣想。」J小姐說道。
我不相信J小姐這番話是發酒瘋後的胡言亂語;事實上,這正完整投射出干政案後,我這幾週在示威現場、在日常生活中,南韓百姓的樣貌。
「當然您不可能這樣做,我知道…但請您理解,我們國家的人,自尊心都很強,很多人都覺得,這種事情爆出來,丟掉的是我們自己的顏面;真的…太羞恥了,我們不想讓外國人看到。」
J小姐的父親是電視台主管,她大學時也在加入校園報紙擔任記者,不可能不知記者工作細節;即便如此,她還是認為,牽扯特權腐敗的干政案爆發至今,得靠民眾上街示威要求示威,逼迫總統下台,是個笑話。
這當中存在「為何選出這款總統」、「國家怎麼陷入這種處境」等判斷問題;也顯露出這共同體內,彼此立場零和的捉對廝殺下,卻仍「榮辱與共」的奇妙心態,最後讓民眾不分立場地走上街頭。親信干政案,正對南韓社會產生集體性的精神影響,這樣的心理,只有我們外人能感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