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名會場上人群騷動,曾宇謙從門縫探出頭來,大眼睛配上長睫毛,雙眼皮很深,許多帶著孩子的媽媽們開心地喊:「好可愛!」他一怔,乍看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與其說是古典樂唱片簽名會,場面更像是韓流明星粉絲見面會,差別在於他的粉絲很廣,男女老少都有。
仔細端詳,曾宇謙的身材瘦小,22歲,約170公分,手和耳朵卻很大。他的左手食指關節因為用力按弦,長出了一個個像樹幹突起一樣的結球。頸部左邊則因長年夾小提琴的摩擦,留下一道深暗的印記,有些怵目驚心。畢竟,這是一個從五歲就開始練琴的身體啊。
2015年,年僅21歲的曾宇謙拿到四年一度、有古典樂界奧運之稱的柴可夫斯基大賽最高獎項,算是功成名就了。今年他發行與德國唱片大廠DG簽約後的第一張錄音專輯《夢幻樂章》,收錄五首過往比賽時常出現的曲目,還有極為炫技刁鑽的神一般曲目〈夏日最後玫瑰變奏曲〉。他宣布未來不再參加比賽,像是階段性的告別,往下一步職業獨奏家之路邁進。
學音樂的人都知道,天賦與寬裕優渥的家境是必要條件。曾宇謙五歲時,因為無法完整唱完一首〈生日快樂歌〉,被認為是音痴。老師擔心他的聽力有問題,父母帶他看醫生,在親戚建議下,他開始學小提琴,希望能補救發育較緩慢的聽覺。不料,曾宇謙其實擁有絕對音感,能分辨細微的聲音差異。
在家族裡,曾宇謙的音樂血脈宛若橫空出世,毫無脈絡可循。他的父親是銘傳大學資訊系講師,母親是證券公司行政,後來當國中特教老師。宇謙媽媽坦言:「我跟先生都不懂音樂,只是我喜歡聽,車上常常放愛樂電台。宇謙開始學琴後,聽到喜歡的曲子就會要求我們買譜,自己看譜練。」
他們家住在新北市三重,房子僅14坪大,曾宇謙放學後,在客廳架一塊木板充當演奏台,練上4小時,再打地鋪睡覺。他很爭氣,學習快、專注力高,練琴從不喊苦。然而即使有天分,沒有經濟支持,他只能靠自己努力與老師的幫助。天分的光芒有多熱烈,父母的煩惱就有多煎熬。
自從5歲開始學琴,爸爸曾憲宏全程接送,用自己有限的音樂知識,畫著簡譜陪兒子練琴。14歲,曾宇謙在老師沈英良、陳沁紅鼓勵下,考上夢想中的美國音樂名校寇蒂斯學院,鋼琴家郎朗就是這裡的畢業生。幾番掙扎,曾宇謙一派天真地說服父親:「啊我就考上了,我想去為什麼不讓我去?你辭掉工作,以後你的退休金我來負責。」
曾憲宏決定支持兒子追尋夢想。他辭掉大學講師的工作,陪著未成年的曾宇謙到美國念書,煮三餐兼做保姆。家庭一分為二,親朋好友質疑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演奏家的路實在困難,要是碰到挫折怎麼辦?被退學怎麼辦?
面對這些質疑,他們只能用一次次比賽證明自己。即使學校全額補助學費,但每年新台幣200萬元的生活費是企業家贊助的,小提琴是奇美集團創辦人許文龍借的,壓力很大。爸爸說:「是不是每年能夠做點什麼,讓贊助人覺得我們很努力?例如參加比賽,也可以磨練,有點像期末考。」
曾宇謙15歲拿下薩拉沙泰小提琴比賽首獎,16歲得到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賽最佳演奏獎,17歲首次參加柴可夫斯基音樂賽就得到評審團特別獎,18歲參加伊莉莎白女王大賽,以最小年紀拿下第5名。連續挑戰最高難度的小提琴國際大賽,曾宇謙勤奮更換演奏曲目,年年過關斬將,戰功赫赫。
曾憲宏描述參加比賽背後的掙扎:「宇謙去美國第一年的老師Ida Kavafian不喜歡小孩子這麼小就參加比賽,宇謙那時候語文沒特別好,很難跟老師解釋,老師覺得是不是爸媽逼你參加比賽?老師會告訴別人,他就是那個很愛參加比賽的小孩!」有次曾宇謙被代課老師取笑很愛比賽,他聽了很不高興,回家後責怪父親:「都是你害的!」
從陪練琴到陪出國,父子關係緊密,卻也緊張拉扯。曾宇謙疲累時語重心長對父親說:「我知道來美國,很多人幫忙我們,你對他們心存感激,會要求我要多努力。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除了贊助的壓力,我還有你給我的壓力?我不想讓你失望。」
最辛苦的第一年,除了老師不理解,加上比賽的壓力,還有生活上的艱難。因為沒有足夠的錢念私立高中,曾宇謙只能念寇蒂斯分配的公立教會高中,不用學費,同學大多經濟弱勢,九成是黑人。第一天上課,曾宇謙帶著英文電子辭典,同學好奇向他借,又擠又搶,電子辭典竟被折成二半。一天課程結束,他再去寇蒂斯上課,晚上回家用英文寫作業、查字典,直至凌晨二、三點。熬到第二年,語言比較跟得上同學,換了音樂指導老師Aaron Rosand後,狀況才逐漸好轉。
多辛苦呢?曾宇謙講話卡卡,但還是很努力表達:「那時候很壓抑吧!不敢很放開展現自己。我很長一段時間試著不去想那些壓力,包括比賽成績。因為一旦開始想,腦海裡有太多東西,無法掌控,沒辦法認真做好。那時候我就是專心練琴,準備一次次比賽,大家知道你獲獎,就會覺得當初爸爸陪我去的決定是正確的。如果不去比賽也不做其他事情,很難說服別人『我有在往這條道路前進』。」
壓力催逼著他早熟,到了美國後,從小活潑愛講話的他變得安靜;但持續練琴、比賽的單純生活,又讓他保有簡單純真。他拉琴時游刃有餘,困難技巧全無障礙,不拉琴的時候,又跟一般小孩一樣,愛打電動、愛看漫畫《海賊王》、愛打扮、愛吃東西,也會談戀愛……。
他受訪前先跟我們要了訪問大綱,一個人默默準備著。但他不太擅長滔滔不絕,而是眼睛往上看,邊搜尋記憶,邊思考用詞,就好像他拉琴的風格一樣,不是特別狂放誇張,而是內斂收放自如,要求每個音色拉到準確飽滿。
「這個時代要當演奏家,如果不透過比賽,只透過表演等經紀人來簽約,我覺得非常不確定。主動的方法是參加大型國際比賽,有很多唱片公司、經紀人會去看,是成為演奏家比較快的跳板。我想,不會有人真的很享受比賽,比賽也常沒辦法客觀評斷。」原來,他不愛參加比賽,但為了證明自己,為了讓贊助人高興,為了不讓父母失望,他必須一次次登上競技的舞台。
2010年夏天,他利用暑假回台的時間主演電影《皮克青春》,演一個學小提琴,父親卻要他放棄音樂習醫的男孩。導演陳大璞記得,曾宇謙很好強,「如果我鼓勵另一個小朋友,下一場戲開拍,就會明顯感覺到他想要表現。」為了拍戲,曾宇謙原本不會彈電吉他,只花一天就輕鬆學會了。還有一次,「剛好碰到曾宇謙生日,劇組準備驚喜蛋糕,我把奶油抹在他臉上,開始跑給他追。他明明跑不過我,還硬追了十分鐘,最後我受不了,只好輸給他。」
拍電影,是他對煩悶練琴生活的小小叛逆。從小為了保護手指,不能打籃球。陳大璞卻說,有天晚上收工後,他聽到宿舍樓下有人在偷偷玩投籃球機,一看,竟是曾宇謙偷溜出來玩,嚇得陳大璞連忙說:「萬一你手扭到,我就死定了!」
苦熬出頭,揚名國際,曾宇謙說:「我很感激爸爸相信我,現在感覺到他以我為傲,那種他幫助我完成夢想、很開心的那種驕傲。」甫成年的他正往職業演奏家邁進,開始賺錢回饋家裡。
但舞台殘酷,若是無法維持最佳狀態,光芒可能立即褪色,打算如何經營?「我理想中的表演場次是一年5、60場,這個頻率每場都可以有充分練習,做到很好的水平。如果太多場就沒有時間可以練琴、休息,我也不可能一整年都在飛機上、舞台上。」
比賽串起的成功光芒,是他從5歲至今,用青春與努力換來的。接下來,他必須穿越繁盛的音符與生涯的跌宕起伏,找到心中屬於自己最終極的熱情。
就如同專輯中,有一首八歲時一聽便鍾情的夢幻樂曲〈夏日最後玫瑰變奏曲〉,從來不曾在比賽演出過,他拉來時而緩慢抒情,時而激烈鏗鏘。神一般的技巧現在已經難不倒他,但隨著音符流洩,似乎就能回到那個初學琴時,一拉起提琴,一聽見音符,就感到簡單純粹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