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世界沒有政治,不談文學,對陳映真,裴深言像深山裡一處遺世堡壘。裴深言笑說:「有天他說:『欸,妳知不知道妳老公是很有名的作家!』我才去看他到底寫些什麼東西。那已經是他出獄後的事了。」
自幼當養子 婚後無子嗣
她說,一直很心疼陳映真的身世,「他才兩歲就被送給伯父做養子,可是不久伯母就懷孕生了女兒,當然就疼自己的女兒,他有時跟我說小時候養母偏心的事,我聽了都掉淚。」9歲那年,陳映真的雙胞胎哥哥過世,他更加憂傷。映真,便是雙胞胎哥哥的名字,他後來以此做筆名。
裴深言又說,陳映真婚後一直無子,妻子檢查沒有問題,陳映真向母親提起,母親才赫然想起近半世紀前一樁往事,原來母親懷他時生重病,醫生不得不開重藥醫治,但加註警語:「如果胎兒是男的,以後會沒有生育能力。」警語靈驗似神,他順父母之意而婚,怎知最終仍無子嗣。
2006年,陳映真與妻子搬到北京定居。人們諷他心嚮祖國。但季季曾於文章中解釋,陳映真乃迫不得已,他的弟弟做生意需資金,拿陳映真的房子抵押。弟弟先前也因讀書會跟著入獄,陳映真一直感到虧欠。弟弟生意沒成,陳映真的房子遭法拍,無處可住。
北京熱烈歡迎,不只提供風光教職,還有房舍。怎知才到北京3個月,陳映真中風,不久二次中風,從此長年住院,直到去年底過世。
左派路寂寥 得不到認同
一生顛簸孤獨,他在家庭裡如此,在堅持老左派的道路上更是寂寞。作家梁文道曾提及,陳映真與大陸作家互動,談的盡是人民、農民問題,多數人並不感興趣。某次,陳映真在大陸參加文學座談會,高談社會主義理念及環境污染,緊接著發言的作家張賢亮卻說:「污染好啊,非常歡迎跨國企業來污染我們寧夏,寧夏人就賺錢了。」事後,陳映真激動找張賢亮辯論,張回憶說:「唉呀,兩個大男人聚在一起不談女人,盡談國家民族多沒勁啊!」
祖國早已走資。至於台灣,他的舊日左派路線,在新左的眼中也早已過時而荒謬。陳映真其實心知肚明,早在小說《趙南棟》裡寫了自我嘲諷般的對白:「整台戲裡,沒我這個角色,我也沒半句詞兒,你懂嗎?⋯這個社會,早已沒有我們這個角色,沒有我們的台詞,叫我說些什麼哩?」時代翻轉,猶如電扶梯一階一階急速前行,他卻像個不想往前卻也回不了頭的尷尬旅人,最後被滾動的階梯捲進夾縫裡。
友人季季說,陳映真有著固執的牛脾氣,不願改變對社會主義的想法,「他當然看到了大陸的腐化,可是他都當過統聯(中國統一聯盟)主席了,再去批判共產黨等於打自己嘴巴。但他其實很失望、痛苦。」
而裴深言則這樣看:「時代喔,你生在不同的時代,想法、做法會不一樣。陳映真關懷弱勢,他以前是可憐大陸那些窮人,以前大陸很窮。如果他現在看他們這樣子…他如果是現在的年輕人,我想又不一樣了。」會參加318?「對,搞不好他也會占領立法院,哈哈。」裴深言是見過時代的,她父親當年搞革命時,還宣布山東省脫離大清獨立呢。她說,會喜歡陳映真,正是覺得他有理想性,「跟我父親滿像。以前我父親也喜歡他,有一次還問他要不要加入國民黨咧,我聽了心裡在笑。
陳映真離開台灣的前幾年,某天約裴深言見面,「他要我帶一些老照片,我年輕時的、我兒子小時候的。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心臟要開刀,他想回憶一下,怕萬一活不成了。」
幾十年來,二人卻始終沒有單獨合照。「不是我拍他,就是他拍我,不然就是幾個人合照。」唯一一次,是裴深言已住紐約時,某次陳映真也到美國,二人相約西雅圖,那時秋天,楓葉極美,二人請導遊拍了合照。
只是,「奇怪,那張照片我現在怎麼找都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放在美國的房子?」但隨即又灑脫道:「我想有一天我會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