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裴四小姐」叫裴深言,陳映真病逝這天深夜,裴深言翻著相簿、信件對我們回憶:「陳映真要到大陸前,有一天約我碰面,要我帶一些老照片,我年輕時的、我兒子的相片。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心臟要開刀,他想回憶一下過去的事,怕萬一(手術失敗)活不成了。」
陳映真遲至四十歲才結婚,婚前一直與裴深言交往,即使婚後兩人仍常碰面,與其說裴深言是陳映真的「前女友」,不如說一生的紅粉知己更貼切。兩人交往時,陳映真會對裴深言自稱「妳老公」,稱自己為裴深言獨子的「爹地」。
裴深言的獨子,便是知名歌手施文彬。說起來,裴深言一生的戲劇性可能不亞於陳映真,光是家世便大有來頭,她的父親裴鳴宇曾是國大代表,十八歲就加入孫中山的同盟會、參與革命,曾推動山東省宣布獨立以脫離清朝。
裴深言還有個姊夫是外交官兼知名翻譯家糜文開,譯過泰戈爾的詩集。她還有個妹妹叫裴在美,曾是知名演員,並出版過小說。
裴深言二十三歲結婚,嫁給從事飛機維修的成大高材生施國華,隔年一九六四年,一架台中飛往台北的民航機墜毀,機上五十七人全部罹難,包括多位參加亞太影展的影視大亨,以及施國華。那時,裴深言已懷有數月身孕。
這位遺腹子,便是施文彬。「神崗空難」的原因至今成謎,坊間傳聞是劫機不成造成墜機,當地靈異傳說不斷。二○一○年,已四十多歲的施文彬便與母親裴深言出面要求政府公開真相。
丈夫猝逝,胎兒還在腹中,裴深言從此一肩擔起經濟重擔。她英文流利,擔任美商輝瑞藥廠總經理秘書時,認識了當時也在輝瑞藥廠工作的「陳永善」,那是陳映真的本名。
「我們幾個人會在藥廠後面的草坪唱西洋老歌,永善會彈吉他、唱歌,他聲音非常美,很渾厚的男低音。」裴深言也遺傳了母親的好歌喉,至今嗓音充滿磁性。
兩人某天聊天才知,裴深言的哥哥裴源便是陳永善的高中同學。陳永善待年幼的施文彬極好,「他很疼我兒子,我才跟他走得近。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兩歲就被送去當養子,所以很心疼我兒子也沒有父親。」
「陳永善父母有七個孩子,但伯父沒有子女,他就被送去伯父家。可是不久養母(伯母)就懷孕生了女兒,當然就比較疼自己女兒,例如養母買一包糖果,只會給他兩顆,其他一大包都給妹妹。這些不平等待遇讓他很難過,聽他講過去的事,我都會掉眼淚。」
兩人會去看電影、聽音樂會、聊繪畫,可是,裴深言始終不知道,她認識的這個「陳永善」,其實還是個有名氣的作家,筆名陳映真。「他搞讀書會我也不知道,也許他是為了保護我,只有一次,他打電話要我準備一些火鍋料,我買好送到他家,一屋子我不認識的人,我想順便幫忙洗菜切菜,他卻叫我趕快走。」
「有一天他失蹤了,我打聽好久,後來打電話問我爸。」這才得知陳映真被捕。裴深言也遭牽連,被警總帶去訊問,「第一次還在一間辦公室,第二次就到一個小房間,我以為我出不來了。」警備總部的人問她,某天為何到陳映真家裡、看到哪些人?原來陳映真早已被監視。
父親沒反對你們交往嗎?「不會,我爸有一次在我家遇到他,大概兩人聊得來,我爸還問他要不要參加國民黨咧,我心裡在笑。大概我喜歡他也因為他的個性跟我父親有點像,都是『反對黨』,我爸十八歲就跟著國父革命,他們都很有理想。」
她開始了長達七年的探監,從新店探視到台東、綠島,「我不僅幫他送飯,一起入獄的朋友也沒什麼錢,我也幫他們送飯。」不久,擔任外交官的大姊夫糜文開,竟也突然因另一件案子遭牽連入獄,於是她也替姊夫送飯。
獄卒很兇,某天大聲問裴深言為何每天都來送牢飯、究竟是幹什麼的?「我沒講話,只是看看他,等了一會兒,才很平靜的告訴他,我說,我是送牢飯的。」
但直到陳映真出獄,兩人始終沒有結婚。「該怎麼說呢,說愛不能當飯吃好像很俗氣,但我一直打算帶我兒子到美國讀書,對一個母親來說,這是最重要的。如果我跟他結婚,就不可能去美國。」她說,施文彬年幼時數學不好,曾被老師打,她怒而到校,「少一分打一下,我說我自己都沒打過他,請老師也不要打他,我兒子以後又不靠數學吃飯。」
四十歲,陳映真結婚,但兩人仍保持聯繫,無話不談。陳映真婚後無子,太太陳麗娜檢查沒事,原來問題出在陳映真。「他跟他爸媽講這件事,他媽媽才想來,當年懷他時一度生重病,那是日據時代,日本醫生開了重藥救活,但告知母親:『你吃了這藥,如果胎兒是男的,他長大後無法生育。』」神準得靈異。
婚後幾年,陳映真寫了著名小說《夜行貨車》,當時裴深言已在美國,陳映真送了一本給她。裴深言看完,打電話給陳映真,「我開玩笑問他:『怎麼樣,你是想補償你心裡的遺憾嗎?』他就笑。那篇小說是寫我們的故事,當然,有些情節不太一樣。結局是好的,兩個人最後在一起。」
陳映真受魯迅影響甚深,作品與行事皆有著社會主義濃厚的關懷弱勢色彩。無奈政治風向慢慢轉變,到後來,這位信仰左派而心向「祖國」的異議作家被歸類「左統」,與主張台灣獨立的「左獨」分道揚鑣甚至被打為敵人。最後,統獨之爭輕易勝過了人道主義與任何價值。
裴深言卻這樣看陳映真的政治傾向:「時代喔,你活在不同的時代,你的想法、做法會不一樣。陳映真關懷弱勢者、邊緣人,他以前是可憐大陸那些窮人,以前大陸很窮,如果他現在看他們這樣子…他如果是現在的年輕人,我想又不一樣了,搞不好他也會去占領立法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