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敏小檔案
- 1923年 出生台中大甲
- 1945年 留學東京帝大,於長崎遭空襲美軍炸斷左臂,戰後返台入台大政治系
- 1954年 取得法國巴黎大學博士學位
- 1964年 與謝聰敏、魏廷朝發表台灣人民自救宣言,遭逮捕判刑8年,隔年蔣介石在美國政府施壓獲特赦
- 1970年 流亡瑞典
- 1992年 返台
- 1996年 代表民進黨參選台灣總統,同年成立建國會
- 2000年 擔任扁政府資政
基金會僅給一小時的採訪時間,說是彭明敏年事已高,說話太久太傷神,且聽力不好,我們得坐他右側,大聲說話。但若不理會這些提醒,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穿3件式西裝、談吐儒雅的老教授94歲了。彭明敏近日出版《給台灣的備忘錄》,出版社宣傳是封筆之作,問他以後是否真的不寫了?他說不是,「今天也還寫評論,幾百字,短短的。」
有些真相 離世才能發表
老教授用台語應答,說話留有餘地,稱自己的回憶錄已在收尾,不算封筆,「回憶錄愛講真相,假使應該講的沒講,應該批評的沒有批評,就沒意思了,但那些人都還在,坦白講,我要離開世間才能發表,在世的時陣,這本是最後一本了。」該評論集蒐羅1992年返台至今,報紙評論和重要演講,他自嘲「200年發霉骨董」「自己都沒進步」,然而當政治人物忽藍忽綠,立場閃爍變成常態,能堅定立場,當一輩子老骨董是何等驚人成就。堅守什麼樣的基本立場?「台灣中國,一中一台,建立新國家,制定新憲法,加入聯合國」,其主張與1964年發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沒什麼不同。
當年,他與學生謝聰敏、魏廷朝印製了一萬份台灣自救宣言,計畫發給各層軍公教人士及各界賢達,做知識的啟蒙。今年83歲的謝聰敏回憶說:「我最早起草了5萬多字,像論文一樣,寫完非常exciting,但彭教授說文宣無人這樣寫的,便由魏廷朝修飾成為現今7000多字的版本。」為了不讓宣言太像街上的廣告傳單,師生捨棄了鋼板油印,而改用排版印刷。深恐檢字排版師傅起疑心,3人將宣言中「國民黨」字句改成「共產黨」,「自救宣言」變成「反共宣言」,待師傅排好版,再以私下購買鉛字取代,將「共產黨」等關鍵字替換成「蔣介石」。
隨後,他們在赤峰街找了一家小印刷廠,穿著軍服,自稱學校教官來印考卷,印好一萬份,以為成功了,孰料當天還是被國民黨特務生擒活捉,那一天,恰是人月團圓的中秋節。師生遭軍法審判,謝聰敏攬下責任,判10年徒刑,彭明敏與魏廷朝8年,經國際人權組織奔走和美國施壓,蔣介石不得不於1966年,特赦3人,謝聰敏減刑5年,彭明敏、魏廷朝減刑4年。彭明敏獲特赦後即刻釋放,但接下來等著他的是5年的跟監,和23年的流亡。
1970年,彭明敏在國民黨特務24小時跟監下,仍持友人護照,喬裝日本人逃到瑞典,當權者旋即盯上相繼出獄的魏廷朝和謝聰敏,隔年,以花旗銀行爆炸案為由,誣陷2人為台獨暴力分子,判刑12年。師生3人一輩子當真被這份文件給毀了。
報上評鑑 講給老百姓聽
在這之前,彭明敏的人生何其風光而幸運,出身高雄醫生世家,念到東京帝大,二戰終結,返台在台大完成學業,隨後在加拿大麥基爾大學、巴黎大學取得碩、博士學位,當年是擲地有聲的國際法學權威。34歲升台大正教授,38歲任台大政治系主任。
李鴻禧回憶大三時修彭明敏的國際公法,第一堂課,老師跟學生鞠躬致歉,說未來一年,思想必然會影響學生,但無法確定自己思想、學術是否正確,所以先向大家抱歉。李鴻禧說彭教授講學能結合法典跟實際判例,深受學生喜愛,選他的課都得一早去排隊。
他是國民黨最早栽培的台灣菁英,相繼受蔣介石、蔣經國父子接見,當選首屆十大傑出青年,何故自毀大好前程發表自救宣言?老教授淡淡回答:「心中有一塊大石頭壓著,鬱悶啦。」教書和寫作是一生志業,只是其專業發現三民主義反攻大陸,無非是一個虛妄的神話,「我跟政治有緣,是1964年發表自救宣言,也不過是一種批評」,對他而言,發表宣言只是闡述理念,1996年參選總統也是同樣的道理,「流亡23年,一生要完整,就要出來選總統,宣揚自己的理論。我明知選不上,但是彼時台灣郎對政治代誌的看法一面倒,我愛乎台灣郎知影,有另外一種觀點看台灣。」
台獨教父掛帥,幫民進黨打總統選戰,隨後卻因批評許信良的西進政策,以及幫彭百顯站台,開罪一班大老。憶及當年參選心情,「民進黨也不是說給我很支持,只是用民進黨的名義參加。孤單、沒錢,所以變成跟人家借錢來競選,後來才慢慢還。」
台獨教父與民進黨分分合合,因為不以政治人自居,只當自己是學者,所以也不覺得委屈。是故,蔡英文去年聘他擔任資政,年事已高是推辭理由之一,理由之二也是要維持知識分子的自由,與其講給總統聽,不如講給老百姓聽,讓民意去影響總統,「我當陳水扁6年資政,感受對總統施政並無影響,反倒喪失寫文章的自由,我抵報紙寫文章,心情卡輕鬆。」當年發表自救宣言是有石頭壓在心中,如今呢?畢生痛惡的國民黨倒台了,心情快活些了嗎? 「石頭是沒這麼重了,但是看到中國關係,又沉重起來。」
政治牽累 已是無家之人
老教授把人生活成一部台灣近代史,童年講日語,戰後在台大跟著薩孟武學中文寫作,流亡後又以英文寫《自由的滋味》,人生從日語翻譯成中文,又從中文翻譯成英文。問母語為何?「算數用日語思考,早年抵美國,有打字機可以用英文想代誌,後來投書報紙用筆手寫,寫中文,有時候一句話中文說不出來,得查日漢、英漢字典。」做夢呢?深夜面對自己,眠夢時講的是哪一國話?老教授說,他吃安眠藥,不做夢,「那時候到美國,台灣的事情想不完,小孩的代誌、厝內的代誌…這些代誌攏總愛鎖起來,不能去想,想了就睡不著。」
鎖上的記憶是他已經是無家之人了:逃亡前一夜,他把兒女叫來量身高,互道晚安時,內心說的是:「何時再見?」「我對妻子最大的傷害,應該是我決定逃亡時的不告而別。」他曾這樣告訴辜寬敏太太王美琇:「當時,我擔心如果告訴她,日後她可能受到國民黨的嚴刑逼供,甚至以『知情不報』來羅織她的罪名。可是,我的不告而別,對她而言,是一種被遺棄的感受。」
逃亡之後,彭明敏第一次打電話回台,想聽妻子聲音,但電話那頭卻無比激動:「我們都被你害慘了!你知道我們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嗎?」而兒子、女兒接過電話後,除了兒子說:「爸爸,你好嗎?」女兒則是一句話都沒說。從此,他再也沒勇氣拿起電話,撥給他思念的妻子兒女。
妻子兒女如今都健在,但23年的隔閡,縱使相認,也已經不相往來。怨恨嗎?「怨恨是怨恨整個體制,怨恨舊時的人,怨恨蔣介石、蔣經國,沒有個人的怨恨啦,怨恨到底了,只會害到自己。遇到了,活在當下,人就是這樣。」
老教授目前和外傭住,一天的作息是這樣:6點多起床,用電腦看新聞,華人世界新聞看完,看《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日本新聞、法國網站,至少花2小時讀報,然後吃早餐,體力好時便寫作、看書,躺在床上看。「我做人不怕孤單,有一陣子我在美國很灰心(指美國台獨聯盟內鬥,因此心灰意冷),就去草地(鄉下)一個月沒見人,整天讀冊,我有冊,就不怕孤單。」最近看什麼書?「逐項看,旅日作家黃文雄的《論語反論》。」
身體孱弱 做好告別準備
我們說好要去他家拍照,看看他的生活,他說好,但臨行前一天,基金會主任李俊達卻告知老教授血壓升高取消:「老人家身體大不如前,都用意志力在撐。2年前,半夜起床上洗手間,跌倒,後腦撞到地板,形成血塊,九旬老翁無法開刀,只能藥物控制,雖奇蹟式復原,旋即又被診斷出肺腺癌,標靶治療控制下,目前倒也無事,但身邊的人都知道老教授身體真的不好了,2年前他想說若在任內過世,改選很麻煩,就從基金會退下來,他已經做好離世的準備了。覺得在人世間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剩下的做多少算多少。」
老教授這樣孱弱,但領帶一打,西裝一穿,又是神采奕奕。出席自己的新書發表會,二點半的記者會,他一點50分就坐在會場簽書了。中國愈來愈強大,小英的兩岸政策卻愈來愈保守,台獨教父的心願看來是愈來愈遙遠了,但他仍打起精神,勉勵支持者要有決心表現給全世界的人知道,「我的人跟文章都已經進入了尾聲,趁此機會以不捨的心情跟諸位親朋好友告別了。」老教授語帶哽咽,深深一鞠躬,最後的一本書,他的謝幕。
恩恩怨怨 放在心裡不說
在會場,電視台記者拿著新書,指著其中一段話,問是否罵蔡英文,鏡頭如槍口對準他,顯然希望他講點重話,刺激收視率,但老教授不當面批評別人,淡淡地說那是「鼓勵」,不是「批評」。
他轉身離去,94歲的老教授挺直腰桿,背影不見老態,第一次訪問,最後也是停留在這樣的一個背影:訪談結束,他走到另外的房間,翻出版社剛送來的新書,剛坐下來,便抬頭問助理:「這裡怎麼沒改到?」若非不在乎,不會第一時間檢查錯誤是否糾正,但發現錯誤還在,他反倒安慰旁人:「沒有關係,意思是一樣的。」哪個錯誤?譬如那些恩怨,他放在心裡不說,我們無從得知,他只是站起來,打上圍巾,挺直腰桿,孤單地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