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禧回憶大三時修彭明敏的國際公法,第一堂課,老師跟學生鞠躬致歉,說未來一年,思想必然會影響學生,但無法確定自己思想、學術是否正確,所以先向大家抱歉。李鴻禧說彭教授講學能結合法典跟實際判例,深受學生喜愛,選他的課都得一早去排隊。
報上評鑑 講給老百姓聽
他是國民黨最早栽培的台灣菁英,相繼受蔣介石、蔣經國父子接見,當選首屆十大傑出青年,何故自毀大好前程發表自救宣言?老教授淡淡回答:「心中有一塊大石頭壓著,鬱悶啦。」教書和寫作是一生志業,只是其專業發現三民主義反攻大陸,無非是一個虛妄的神話,「我跟政治有緣,是1964年發表自救宣言,也不過是一種批評」,對他而言,發表宣言只是闡述理念,1996年參選總統也是同樣的道理,「流亡23年,一生要完整,就要出來選總統,宣揚自己的理論。我明知選不上,但是彼時台灣郎對政治代誌的看法一面倒,我愛乎台灣郎知影,有另外一種觀點看台灣。」
台獨教父掛帥,幫民進黨打總統選戰,隨後卻因批評許信良的西進政策,以及幫彭百顯站台,開罪一班大老。憶及當年參選心情,「民進黨也不是說給我很支持,只是用民進黨的名義參加。孤單、沒錢,所以變成跟人家借錢來競選,後來才慢慢還。」
台獨教父與民進黨分分合合,因為不以政治人自居,只當自己是學者,所以也不覺得委屈。是故,蔡英文去年聘他擔任資政,年事已高是推辭理由之一,理由之二也是要維持知識分子的自由,與其講給總統聽,不如講給老百姓聽,讓民意去影響總統,「我當陳水扁6年資政,感受對總統施政並無影響,反倒喪失寫文章的自由,我抵報紙寫文章,心情卡輕鬆。」當年發表自救宣言是有石頭壓在心中,如今呢?畢生痛惡的國民黨倒台了,心情快活些了嗎? 「石頭是沒這麼重了,但是看到中國關係,又沉重起來。」
政治牽累 已是無家之人
老教授把人生活成一部台灣近代史,童年講日語,戰後在台大跟著薩孟武學中文寫作,流亡後又以英文寫《自由的滋味》,人生從日語翻譯成中文,又從中文翻譯成英文。問母語為何?「算數用日語思考,早年抵美國,有打字機可以用英文想代誌,後來投書報紙用筆手寫,寫中文,有時候一句話中文說不出來,得查日漢、英漢字典。」做夢呢?深夜面對自己,眠夢時講的是哪一國話?老教授說,他吃安眠藥,不做夢,「那時候到美國,台灣的事情想不完,小孩的代誌、厝內的代誌…這些代誌攏總愛鎖起來,不能去想,想了就睡不著。」
鎖上的記憶是他已經是無家之人了:逃亡前一夜,他把兒女叫來量身高,互道晚安時,內心說的是:「何時再見?」「我對妻子最大的傷害,應該是我決定逃亡時的不告而別。」他曾這樣告訴辜寬敏太太王美琇:「當時,我擔心如果告訴她,日後她可能受到國民黨的嚴刑逼供,甚至以『知情不報』來羅織她的罪名。可是,我的不告而別,對她而言,是一種被遺棄的感受。」
逃亡之後,彭明敏第一次打電話回台,想聽妻子聲音,但電話那頭卻無比激動:「我們都被你害慘了!你知道我們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嗎?」而兒子、女兒接過電話後,除了兒子說:「爸爸,你好嗎?」女兒則是一句話都沒說。從此,他再也沒勇氣拿起電話,撥給他思念的妻子兒女。
妻子兒女如今都健在,但23年的隔閡,縱使相認,也已經不相往來。怨恨嗎?「怨恨是怨恨整個體制,怨恨舊時的人,怨恨蔣介石、蔣經國,沒有個人的怨恨啦,怨恨到底了,只會害到自己。遇到了,活在當下,人就是這樣。」